【题解】
嘉祐六年(1061年)苏轼应制科考试时,曾进策论二十五篇,大多是劝宋仁宗励精图治,督促考察百官,采取一些果断的行为措施。本文就是这一组系统政论文章中的一篇。列为其中“课百官”问题的第三篇。
苏轼在这篇文章中阐明他的政治理想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应当使“下情及时上达”,上令能做到“令行禁止”,即使“百官之众,四海之广”,也要“使其关系脉理,相通为一”。
在提出要做到上下相通如一的同时,苏轼既指出了汉唐政治上的弊端在于“小人以无法为奸”,又尖锐批评宋代出现的“小人以法为奸”现象。因此进一步提出了“省事”和“厉精”
的主张。省事就是应精简中央官署的事务,加强各级职能部位的责任,随时加以督促监察;励精就是要求各级官员振作精神勤于政务,并且要自上而下作出表率。文章从理想与现实,历史与现状的对比分析中说明问题,针砭时弊,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原文】
所贵乎朝廷清明而天下治平者,何也?天下不诉而无冤,不谒而得其所欲[1],此尧舜之盛也。其次不能无诉,诉而必见察;不能无谒,谒而必见省[2]。使远方之贱吏,不知朝廷之高;而一介之小民,不识官府之难[3];而后天下治。今夫一人之身,有一心两手而已,疾痛苛痒,动于百体[4]之中,虽其甚微不足以为患,而手随至。夫手之至,岂其一一而听之心哉?心之所以素爱其身者深,而手之所以素听于心者熟,是故不待使令而卒然以自至[5]。圣人之治天下,亦如此而已。百官之众,四海之广,使其关节脉理[6],相通为一。叩之而必闻,触之而必应。夫是以天下可使为一身,天子之贵,士民之贱,可使相爱。忧患可使同,缓急可使救。
今也不然,天下有不幸,而诉其冤,如诉之于天。有不得已,而谒其所欲,如谒之于鬼神。
公卿大臣不能究其详悉,而付之于胥吏[7]。故凡贿赂先至者,朝请而夕得[8];徒手[9]而来者,终年而不获。至于故常之事[10],人之所当得而无疑者,莫不务为留滞,以待请属[11],举天下一毫之事,非金钱无以行之。
昔者汉唐之弊,患法不明,而用之不密,使吏得以空虚无据之法而绳[12]天下,故小人以无法为奸[13]。今也法令明具[14],而用之至密,举天下惟法之知。所欲排者,有小不如法,而可指以为瑕[15]。所欲与者,虽有所乖戾,而可借法以为解[16]。故小人以法为奸。今天下所为多事者,岂事之诚多耶?吏欲有所鬻而不得[17],则新故相仍,纷然则不决,此王化之所以壅遏[18]而不行也。
昔桓文[19]之霸,百官承职,不待教令而办。四方之宾至[20],不求有司。王猛[21]之治秦,事至纤悉,莫不尽举,而人不以为烦。盖史之所记:麻思还冀州,请于猛[22],猛曰:“速装,行矣。”至暮而符下,及出关,郡县皆已被符[23]。其令行禁止而无留事者[24],至于纤悉,莫不皆然。苻坚以戎狄之种至为霸王[25],兵强国富,垂及升平者,猛之所为,固宜其然也。今天下治安,大吏奉法,不敢顾私,而府史之属招权鬻法[26],长吏心知而不问,以为当然。此其弊有二而已:事繁而官不勤,故权在胥吏。欲去其弊也,莫如省事而厉精[27]。省事莫如任人,厉精莫如自上率之。
今之所谓至繁,天下之事,关于其中,诉者之多,而谒者之众,莫如中书与三司[28]。天下之事,分于百官,而中书听其治要[29]。郡县钱币制于转运使[30],而三司受其会计。此宜若不至繁多,然中书不待奏课以定黜陟,而关与其事,则是不任有司[31]也。三司之吏,推析赢虚,至于毫毛[32],以绳郡县,则是不任转运也。故曰省事莫如任人。古之圣王爱日以求治,辨色而视朝[33],苟少安焉而至于日出,则终日为之不给[34]。以少而言之,一日而废一事,一月则可知也,一岁,则事之积者不可胜数也。故欲事之无繁,则必劳于始而逸于终。晨兴而晏罢[35],天子未退,则宰相不敢归安于私第;宰相日昃[36]而不退,则百官莫不震悚[37]尽力于王事,而不敢宴游。如此,则纤悉隐微,莫不举矣。天子求治之勤,过于先王[38],而议者不称王季之晏朝,而称舜之无为[39]。不论文王之日昃,而论始皇之量书[40],此何以率天下怠耶[41]?臣故曰:厉精莫如自上率之,则壅蔽决矣。
【注释】
[1]不谒而得所欲:不用向上反映就能得到解决。谒,指向上级申诉问题。[2]谒而必见省:经过申诉得到官府的了解。省,明察。[3]一介:一个。不识官府之难:是说不感到谒见官府困难。[4]苛:同“疴”,疥疮。百体:指身体的各个器官。[5]不待使令而卒然以自至:是说四肢灵活、关节畅通,身体的某处有痒痛,两手会自动保护。卒然,同“猝然”。[6]脉理:指脉络。[7]付之于胥吏:所事情推给下面去办理。胥吏,封建官府中的衙差小吏。[8]朝请而夕得:指办理得很快。[9]徒手:空手。指不行贿赂。[10]故常之事:按常规应该办理的事情。[11]留滞:留难不予办理。以待请属:等待别人来打通关节。[12]绳:约束。[13]以无法为奸:利用法律的不周密而为非作歹。[14]明具:详细完备。[15]“所欲排者”三句:是说对于所要排斥的人,稍有离法就可以抓住毛病。[16]“所欲与者”三句:是说对于有关系的人,即使违法但却可以为之解脱。[17]吏欲有所鬻而不得:官吏想卖法贪贿,但尚未达到目的。[18]王化:是官府的政令。壅遏:即堵塞。[19]桓文:即齐桓公、晋文公。二人都是春秋时的霸主。[20]至:到。[21]王猛:字景略,前秦国主苻坚的丞相,治国果断立行而又有方略。[22]麻思还冀州:据《晋书·王猛传》:麻思流寄关右(函谷关以西地区),因母死请假回冀州,王猛批准他立刻动身,当天晚上就签发有关的通知。说明王猛主持政事,官署办事的效能很高。[23]被符:接到官府的公文。[24]令行禁止:形容政令很有威信,命令叫办的事立刻就办,禁止办的事就马上停止。[25]纤悉:即使很小的事,亦是全部马上办理。纤,细小。苻坚:前秦的国主,属于氐族,所以说是“戎狄之神”。据说王猛辅佐苻坚时,“无罪而不刑,无才而不任”,兵强国富,境内太平。[26]招权鬻法:弄权卖法。[27]省事:精简中央官署的事务。厉精:振作精神勤于政务。[28]中书:中书省,也叫政事堂,封建时代中央官署的名称。三司:指盐铁、度支、户部三司,总管国家的财赋。[29]听其治要:了解和处理治国的大事和要务。[30]转运使:宋时朝廷特命的路一级的常设官员。主管所属州郡水陆运转和财政税收。[31]黜:降职或罢免。陟:登高、上升。不任有司:指中书省不等有关方面的申奏考核而直接决定官员的升降,这是不信任常设的官员。[32]推析:推算。至于毫毛:是说三司对各路财赋管得太细太死。[33]爱日:即爱惜光阴。辨色而视朝:天刚黎明就上朝听政。[34]不给:指时间不充裕。[35]晏罢:晚罢朝。[36]日昃:太阳偏西。[37]震悚:震动警惧,不敢怠慢。[38]过于先王:这是恭维宋仁宗的话。[39]王季:名季历,其子文王承继其传统。《史记·周本纪》:“日中不暇食而待士。”舜:指舜。《论语·卫灵公》说:“无为而治者,其舜也欤?”[40]量书:用秤称文件,秦时文字写在竹简上,秦始皇每天要阅几百斤文件。《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始皇定天下后,“天下之事无大小皆决于上,上至以衡(秤)石(一百二十斤)量书”。[41]率天下怠耶:为什么偏偏提倡怠惰呢?
【译文】
要实现可贵的国家政治清明和社会安全稳定,衡量它的标准是怎样的呢?如果能做到全国人民既不向上申诉又不存在冤枉的事情;人民不向政府提出请求,他们的问题就能得到解决,需要就能得到满足,这就是人们所赞颂的唐尧虞舜时代那样的盛世。稍次一点的是人民不可能没有申诉,但所有的申诉的事能得到官府的正确处理;人民不是没有请求,而是这些请求能得到及时合理的解决。要让身居边远地区的最低级的小小公务人员,也不觉得中央王朝对他们是高不可攀的;一般平民百姓也不感到见官府是什么困难的事,实现了这些,就能政治清明、天下太平。好像一个人的身体,有一颗心和两只手,不论在身体的哪个部位,发生了病痛或者疮痒,哪怕是无足轻重的小毛病,人的双手随时会伸到发生痛痒的部位。而手要伸到哪里,岂能是每一个活动都要由心来指
挥左右呢?人的心平常都深深地关爱着身体的各个部位,而人的手平常都很熟习的受到心的指挥左右,因此身体某处发生痛痒,双手就会很自然而迅速地伸到痛痒部位进行防卫或保护。圣明的君王治理天下也同样是这个道理。一个国家的官吏很多,治理的地方又很大,必须使全国就像人的身体那样各个关节、全身脉络都畅通无阻,浑然一体。不管在哪个地方(部位)敲打一下,作为神经中枢的中央朝廷就要知道,触动了某个部位,全身就必然要起反应。所以把天下看成人的身体,那么尊贵的皇帝和低贱的平民百姓不过是身体的不同部位,就可以互相关爱,发生了病痛就会共同担忧,有了紧急情况也会互相救援保护。现在的情况却不是这样,社会上发生了不幸事件,需要申诉冤屈,就像是对老天申诉,得不到回应;有万不得已的事情,需要依求官府解决,就像在求鬼神,没有个结果。身居高位的公卿大臣不去仔细探究详情,而把事情推给下属去办理。因此,凡是贿赂先送到的,早晨的申诉当天晚上就可以解决;而那些空着手来申诉的人,事情拖上一年也解决不了问题。甚至于一些按常规应办的事,人们毫无疑问是可以得到解决的,却被故意拖延迟迟不办,留等着当事人来请托(通关节),就是要去办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有钱都是行不通的。过去汉代唐朝时候政治上的弊端,毛病出在法规不明确,使用起来也不严密,使得官吏们要用那空泛的无法作为依据和准则的法规来判断处理事务,所以奸佞小人常常钻无法可依的空子来为非作歹。现在的法规既明确又具体,使用起来也很周密,全社会只重视法规知识。对于想要排斥的人,只要他稍有离开法规的行为,就可以被抓住毛病。对于有关系的人,他虽然有违法行为,也可以借用法规的有利条件来替他解脱罪责。所以奸小人常常钻法规的空子来为非作歹,现在社会上需要解决的事情很多,哪里真有那么多事情?而是官吏想卖法索贿一时没有到手,造成老问题还没解决,新问题又来的混乱局面,这就是使国家的政令阻塞行不通的原因。过去,齐桓公和晋文公相继成就他们在春秋时代的霸主事业的时候,官员们承担自己的职务,都是不需要等待指教和命令就主动去办理公务。四方的宾客来到,不需要去求有关部门,而事情就能按规矩办好。南北朝时代前秦的丞相王猛治理秦国,再细小的事情都要尽量办好,而人们也不认为烦琐。据历史记载:有个名叫麻思的人,流放寄居在函谷关以西地区,因为母亲去世要请假回冀州去,有关官吏请示王猛,王猛批准他的申请,说:“立即收拾行李,回去吧!”当天晚上批准的通知就到了麻思所在的地方,当他一出函谷关,有关的郡县都已得到批准麻思回冀州奔丧的通知。由于实现了这种令行禁止的威信很高、效率也高的政令,就没有什么事情被积压下来,甚至连细微的事都是这样。属于氐族的前秦国主苻坚能成为北方的霸主,兵强国富,一片太平繁荣的景象,这都是王猛治理国家的必然结果。
现在天下长治久安,政府的主要官员奉公守法,不敢徇私舞弊,但官署办事的僚佐属员炫耀权力贪赃枉法,长官们心里明白却不加过问和制止,反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造成这种情况的弊病来自两个方面:一是事情太纷繁,二是官员不勤奋,因此实权就落在僚佐属吏手中。如果想除掉这些弊病,就要从省事和厉精两者入手。省事就是要精简中央官署的事务,信任和使用职能部门,加强中央官署对下属的督促监察。厉精就是各级官员要振作精神勤于政务,特别是要从上面作出表率。
现在所说最繁忙的地方,其中申诉者最多,请求的人也不少的,哪里都赶不上中书省和盐铁、度支、户部这三司衙门。其实,把天下的各种事务分别由众多官员分担,中书省只应该了解和处理治国的大事和要务。全国各个郡县的财务都分别由各个转运使控制管理,中央三司衙门只应该对各转运使进行监督审计。这样就很适宜,事务不至过于繁多。如果中书省不等有关部门的申奏考察就直接决定各部门官员的升降,这是对有关职能部门的不信任。三司衙门推算各郡县的财政税务的多少、赢虚管得过细过死,就是对各转运使的不信任。所以我们说,要精简中央官署的事务就要信任下面的有关职能部门。古代的圣明君主都很爱惜光阴,以求把国家管理好,他们天刚黎明就上朝处理政务,如果稍微晚起一点到太阳出来才上朝,那么一天的时间就嫌不够用了。
从少的方面说,每天耽误一件事,一个月耽误的事还可以计算,但一年下来,积压的事情就数也数不清了。因此,要想事情不繁杂沉重,就必须一开始就勤劳辛苦地工作,到后来便会显得轻松安逸。早晨早早起来,晚上迟点休息。皇帝没有退朝,宰相就不敢回家休息;宰相到太阳偏西还不回家,众官员就不能不兢兢业业地尽力办理公务,而不敢去赴宴会和游乐。
只要这样,哪怕是细小的还隐藏着的事都没有办不到的。仁宗皇帝勤奋治国的要求超过原先的皇帝,而朝廷的舆论却不宣扬赞颂周文王父子那“日中不暇食而待士”的勤奋为政的传统,却偏偏称颂虞舜的“无为而治”。不淡文王勤奋为政,而谈秦始皇按规定的重量读书,为何偏偏要提倡怠惰呢?所以我认为,要振作精神勤于政务就要从上而下作出表率,只有这样上下之间的壅塞和蒙蔽问题就能彻底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