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名篇著译-苏轼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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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教战守策

【题解】苏轼在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年)应制科考试时,作《进策》二十五篇。本文是其中《策别》部分关于“安万民”问题的第五篇。

北宋中叶辽和西夏是宋王朝西北边境的严重威胁。而北宋统治者却仍然不修武备,以每年奉送大量财物的屈辱方式谋求短暂和平。苏轼针对这种苟且偷安情况,分析了战争不可避免的严峻形势,指出“知安而不知危”是当时的最大危险,建议朝廷改变萎靡不振的局面,重修武备,尊尚勇武,训练人民,常备不懈,使之能战能守,只有这样,才能应付迟早必将爆发的战争。

【原文】

夫当今生民之患,果安在哉?在于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其患不见于今,而将见于他日。今不为之计,其后将有所不可救者。

昔者先王知兵之不可去[1]也,是故天下虽平,不敢忘战。秋冬之隙,致民田猎以讲武[2]。教之以进退坐作之方,使其耳目习于钟鼓、旌旗之间而不乱[3],使其心志安于斩刈杀伐之际而不慑,是以虽有盗贼之变,而民不至于惊溃。及至后世,用迂儒之议,以去兵为王者之盛节[4];天下既定,则卷甲而藏之[5]。数十年之后,甲兵顿弊[6],而人民日以安于佚乐。卒有盗贼之警,则相与恐惧讹言,不战而走。开元、天宝[7]之际,天下岂不大治?惟其民安于太平之乐,豢[8]于游戏、酒食之间,其刚心勇气,消耗钝眊[9],痿蹶[10]而不复振。是以区区之禄山[11]一出而乘之,四方之民,兽奔鸟窜,乞为囚虏之不暇[12],天下分裂[13]而唐室固以微矣。盖尝试论之:天下之势譬如一身。王公贵人所以养其身者,岂不至哉?而其平居常苦于多疾。至于农夫小民,终岁勤苦,而未尝告病。此其故何也?夫风雨、霜露、寒暑之变,此疾之所由生也。农夫小民,盛夏力作,而穷冬暴露,其筋骸之所冲犯,肌肤之所浸渍,轻霜露而狎风雨,是故寒暑不能为之毒。今王公贵人,处于重屋[14]之下,出则乘舆,风则袭裘[15],雨则御盖[16]。凡所以虑患之具,莫不备至。畏之太甚,而养之太过,小不如意,则寒暑入之矣。是故善养身者,使之能逸而能劳,步趋动作,使其四体狃于寒暑之变;然后可以刚健强力,涉险而不伤。夫民亦然。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骄惰脆弱,如妇人孺子,不出于闺门。论战斗之事,则缩颈而股慄;闻盗贼之名,则掩耳而不愿听。而士大夫亦未尝言兵,以为生事扰民,渐不可长[17]。此不亦畏之太甚而养之太过欤?且夫天下固有意外之患也。愚者见四方之无事,则以为变故无自而有,此亦不然矣。今国家所以奉西北之虏者,岁以百万[18]计。奉之者有限,而求之者无厌,此其势必至于战。战者,必然之势也。不先于我,则先于彼;不出于西,则出于北。 所不可知者,有迟速远近,而要以不能免也。天下苟不免于用兵,而用之不以渐,使民于安乐无事之中,一旦出身而蹈死地[19],则其为患必有不测。故曰:天下之民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臣所谓大患也。臣欲使士大夫尊尚武勇,讲习兵法;庶人之在官者[20]教以行阵之节;役民之司盗者[21],授以击刺之术。每岁终则聚于郡府,如古都试之法[22],有胜负,有赏罚。而行之既久,则又以军法从事[23]。

然议者必以为无故而动民,又挠以军法,则民将不安。而臣以为此所以安民也。天下果未能去兵,则其一旦将以不教之民而驱之战[24]。夫无故而动民,虽有小恐,然孰与夫一旦之危哉?今天下屯聚之兵,骄豪而多怨,陵压百姓而邀其上[25]者,何故?此其心以为天下之知战者,惟我而已。如使平民皆习于兵,彼知有所敌,则固已破其奸谋,而折其骄气。利害之际[26],岂不亦甚明欤!

【注释】

[1]先王:指夏、商、周三代时期的帝王。兵:指军备。不可去:不可以废弃的意思。[2]“秋冬之隙”二句:古时在秋冬农忙之后,召集人民打猎,借以教习武事。[3]“教之以进退坐作之方”二句:教给人民前进后退及坐(跪)作(起)的方法,即习战法。古代军队都用旗鼓指挥作战,统一行动。[4]斩刈杀伐:指作战时白刃相接的杀戮场面。慑:恐惧,害怕。盛节:好的措施。[5]卷甲而藏之:把武器装备都收藏起来。[6]顿弊:即钝弊。损坏破败的意思。[7]开元、天宝:唐玄宗李隆基的年号,是唐代历史上的兴盛时期。[8]豢:养,贪图。[9]消耗钝眊:动作迟钝,眼睛看东西模模糊糊。[10]痿蹶:萎缩,衰竭。[11]禄山:即安禄山,胡人。唐玄宗天宝年间为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天宝十四年,起兵叛乱,攻陷洛阳、长安,自称燕帝。后来被他的儿子安庆绪所杀。[12]“四方之民”三句:形容安史之乱时,百姓惊慌失措的情状。[13]天下分裂:指唐肃宗以后藩镇割据的局面,唐王朝从此衰微。[14]重屋:指屋有二重,指高大的房屋。[15]袭裘:穿皮衣服。[16]御盖:打伞。[17]渐不可长:指坏事、坏风气不可让它滋长。即防微杜渐的意思。[18]奉西北之虏者:宗仁宗庆历年间,每年给辽银二十万两,绢三十万匹;给西夏银七万两,绢十五万五千匹,茶三万斤。百万:形容其多。[19]出身:投身。死地:指战场。[20]庶人之在官者:这里指从民间抽调或招募来的乡兵。[21]役民之司盗者:指服役平民中负责防盗、捕盗的人。[22]古都试之法:定期在都(即郡府所在地) 城集合官兵,做军事演习,进行考试。[23]以军法从事:按军法办事,即走上正规化。 [24]不教之民而驱之战:指将未经过军事训练的百姓去打战。[25]邀其上:要挟他们的上司。[26]际:界限。

【译文】

当前为害人民的祸患在哪里呢?就是只知道安享太平而不懂得还潜在着危险,只图安逸舒适而不能辛勤劳苦。这种祸患的害处不是马上就显现出来,而在将来的某个时候就会产生严重后果。如果不从目前起就考虑紧策,将来就可能无法挽救了。

古代的帝王知道国家不可以没有武装,所以虽然天下太平也不敢忘记战备。秋冬农闲时候,组织人民打猎习武,教他们行军作战的方法,使他们习惯于在阵阵钟鼓声中、在飘飘的战旗指挥下,进退整齐不乱,使他们面对杀戮而不心慌害怕,这样就是发生了战乱,他们也不由于惊吓而溃败。后来的帝王听从一种迂腐的书生之见,把废除兵备作为帝王的最好措施。

天下平定了,就解除武装放弃战备。经过几十年,武器破损了,人民也习惯过和平生活。一旦发生了盗贼、警报,就会相互传播恐惧的谣言,没有打战就溃败逃跑。在玄宗皇帝开元、天宝年间,岂不是太平盛世?人民安享太平的欢乐,沉湎在吃喝玩乐中间,刚烈勇敢的气概消磨衰竭了,士气痿靡不振。于是本来微不足道的安禄山乘机起来造反,老百姓就东逃西奔,州县闻风投降,藩镇纷纷割据,天下四分五裂,唐王朝从此走向衰微。

我曾经谈过这样的见解:国家的形势好比一个人的身体。官宦富贵人家岂有不竭尽全力保养身体?但平常仍然痛很多。相反,农夫一年头辛勤劳动,却不会生病。这是什么原因呢?本来,风霜雨露、寒暑的变化是造成人们的生病的原因。农夫平民夏天顶着炎炎烈日、冬天冒凛冽的寒风耕种田地,他们的筋骨肌肤得到锻炼,经得起霜露风雨,所以严寒酷暑都不能危害他们。可是好些富贵人家住的是高楼大厦,出门乘车坐轿,刮风就穿皮袄,下雨就打雨伞。

各种各样保护身体的衣物器具,全都备齐了。他们非常害怕生病,过分地娇生惯养,只要稍一大意就会受到寒暑的伤害。所以善于保养身体的人,要做到有劳有逸,常常行走活动,使身体习惯冬夏的冷热变化;然后就可以健康强壮,遇到险恶环境也不会有伤身体。对于民众也是如此。现在过太平日子久了,人们变得心高气傲,变得疏懒脆弱,像妇女孩子一样离不开家。一谈到战争,就吓得缩起脖子,两腿颤抖;一说起强盗就捂住耳朵不愿听。而当政的官员们也不议论战备问题,以为这是扰乱人民的事,不能让它滋长。这不也就是那种由于非常害怕生病而过分娇生惯养吗?

况且天下本为就会发生出乎意料的灾祸。愚蠢的人看到周围平安无事,就以为没有可能会发生变故,这种看法是不正确的。现在国家每年要奉送辽和西夏上百万财物。送的方面财力是有限的,但得到财物的方面却是贪得无厌的,这样就势必发生战争。战争是必然的趋势。不是我方发动,就是他们先发动;不是和西夏,就是同北辽。不知道的只是战争发生的早晚和远近,重要的是战争是不可避免的。既然免不了要用兵作战,又不让所有之兵能逐渐适应作战需要,而使他们从安乐和平的环境中,一下子置身到面对死亡的战场,其危害是不可估量的。

所以说,老百姓只知道安享太平而不懂及潜在着的危险,只能过安逸舒适的生活,而不能适应辛劳困苦的日子,这就是我所说的大祸患。

我希望当下放的官员们要尊重、倡导武勇精神,学习研究战略战术;在政府工作的平民百姓要进行作战的教育;那些在缉捕盗贼部门当差的人,要接受使用刀枪刺杀的训练。每年年底在郡府所在地进行演习和考试,比较胜负,进行赏罚。实行的时间长了,就可以按军法来要求他们。但持异议的人必然会指责这是无缘无故地惊动人民,再加上严格的军法约束,老百姓就不能安居乐业。而我却认为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安定民心。既然没有办法消灭战争,就可能有一天会驱使没有受过训练的人民去作战。没有战争的时候训练百姓,虽然会使人有些不安,但怎能和突然要他们去作战的危险相比较呢?

当前国家召聚屯养的部队,一般都很傲慢强横,还满腹牢骚,他们欺压百姓,要挟上级。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们认为天下懂得打仗的人只有他们。如果让老百姓都接受军训,他们就知道别人也能打仗,就会打破他们的如意算盘,打击他们的骄横气焰。事情的利和害,岂不是很清楚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