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志
大丈夫措身于天地之间,得志则雄居于上,不得志则雌伏于下。
贾谊说:“贪夫殉财,烈士殉名。”不同的价值取向导致不同的结果。孔子之志是恢复王道,却“斥乎齐,逐于宋卫,围于陈蔡之间”,不免有点怏怏失意。虽说“君子疾没世而不称”,但当世的创建斩获尤为紧要,孔子固然有千秋万岁名,王道之志却渺然成空,真令人兴叹不已。
世人得志后的情状各不相同,其中妙趣却又有相似之处,若让史家用匠心绘出蓝本,便是极好的图画。
“项王居数日……曰:‘富贵不归故乡,如夜绣夜行,谁知之者!’说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
这是《史记·项羽本纪》中的一段话。项羽随叔父项梁起事,身经百战,罕有败绩,赫然而为领袖群伦的西楚霸王,不免踌躇满志。他虽是豪迈丈夫,却也有小儿心性,急切地想在江东父老面前炫耀一番,这着实有点幼稚可笑。因此那位吃了豹子胆的家伙放肆地讥嘲了他一句“沐猴而冠”,当然文责自负,为此脑袋搬家。项羽后来兵败于垓下,大唱一曲“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虞兮虞兮奈若何”终于自刎,不肯重返江东收拾残局,再作卷土重来的打算。究其原因,仍是面子观念作怪。除非荣归故里,其他任何方式他都不会选择。
刘邦是楚霸王的活冤家死对头,他一生侥幸逃脱了不少灾厄,其中数次更是被项羽窘逼得走投无路,命若悬丝。然而他笑在最后,笑得最好,听人把“吾皇万岁万万岁”叫得响遏行云,心中自然特别受用,得意洋洋之时,还少不了顺势挤兑他老爸一顿。
“未央宫成,高祖大朝诸侯群臣,置酒未央前殿。高祖奉玉卮,起为太上皇寿,曰: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孰与仲多?”
读《史记·高祖本纪》到此处,你肯定会放下书来,被刘邦的志得意满的口吻逗笑。他富有天下,哪是他二哥可以望其项背的?这回刘太公吃瘪,不敢再有任何脾气,只好讪讪地退到一旁,面红耳赤地喝闷酒,但笑脸还要自始至终地陪着,刘邦就更加开心了。
“斯人而有斯言,斯人而有斯疾。”这又何足讶怪呢?
项羽和刘邦似乎都是“童心未泯”,一旦得志则喜形于词色,以他们的出身和素质而言,无论为王为寇,都不过是小人得志而已。因此项羽得志则坑杀章邯四十万秦军,焚骊山八十里宫殿;刘邦在龙椅上坐稳之后,又有何功德?功臣韩信、彭越们都不由自主地变成了春天的韭菜,只费他一刀的功夫,真正斩截痛快。项羽、刘邦的根性太残忍,最终,不是自己要为此付出代价,就是别人要为此付出代价。
这样的得志太可怖了。
“子是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此语活画出了不少小人的嘴脸,可惜能在第一时节间识破他们真心实面的智者寥若晨星。那位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达到了忍术的最高境界,他得范蠡和文种的大力辅佐而复国,功成之日,范蠡泛舟五湖,悄然隐退,逍遥以度余生;文种恋栈不去,危乎殆矣的后果可想而知,当薄情寡义的越王派人送鱼肠剑来让他自裁时,除了痛心疾首,他还能如何?
按世俗的观念,最大的得志莫过于称孤道寡,为天下至尊,袁世凯连终身总统都觉欠然,还要补上登基称帝那灶鬼火,就是这个心结未曾打开。从这个角度去看人性深处那些隐秘的角落,却并非风景独好,我们就该觉悟和明白了。
知命
孔子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其中,“天命”是尤可畏者。人类生息于天地之间,为什么要信奉宗教,敬拜鬼神?为什么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为什么人类在与命运掰腕和拔河的比赛中总是极少能够取胜?就因为人类触冒风霜,仰承日月,常有刀兵水火相侵,其血肉之躯犹如薄薄的瓷胎一样脆弱。绝大多数人在强大的命运面前都很难保持自信,蚍蜉撼树,螳臂挡车,这些寓言都把底细泄露无遗了,悲壮与悲催乃是硬币的两面。那么人类究竟是命运手中的牵线木偶,还是这位牧羊人鞭下的羊群?前者受其制约,可谓了无生机;后者虽也任其宰割,但要逃脱,还有一线希望。人类的这一番用心和挣扎,是你方唱罢我登台的历史大剧院中长演不衰的剧目。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命运是如何颠倒众生,又是如何评判出剧中角色的优劣高下。
在历代暴君的排行榜上,商纣王堪称翘楚,他领衔主演的话剧上座率极高。他发明炮烙酷刑,远在四大发之前和之上,示范意义和价值劳动人民高。在杀死极言切谏的王叔比干时,他令人发指地说:“吾闻圣人之心有七窍,信有诸乎?”于是,他叫行刑的刽子手“刳视其心”。商纣王如此残忍暴戾,必然有恃无恐。且听听他狂妄的台词,就可以知其大概了。
“我生不有命在天乎?是何能为!”这话的意思是:我生为国王岂不是有上天保佑吗?他们能拿我怎么办?商纣王深信有天神罩着他,他可以为所欲为。
周武王在牧野之战中大获全胜,其先锋部队已逼近京畿,商纣王却依然在酒池肉林中寻欢作乐。为何他能如此高枕无忧?孔子说:“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商纣王虽非上等智者,却也不是下等蠢货,他恶事做绝,却心安理得,就是因为他深信王权天授,命运之神跟他站在一边,姬发(周武王)那些叛军只是瞎折腾,前来送死。商纣王坚信自己是老天爷膝下永不失宠的骄子,殊不知,天道有轮回,天理有定则,多行不义必自毙,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命运之神要改变主意,不比一位司机打转向灯更难。
天命有常,但天心容易生厌,它掌握生杀予夺之权,若要用巨灵的手指捏死一个讨厌鬼,即使他是一位国王,也只当捏死一只跳蚤。
天命有时特别宠顾一人,例如商纣王,而这人迟早会让局面失控,搅出腥风血雨来,惹得天怒人怨,最终不免于烈火焚身。天命有时特别厚待一人,例如楚霸王,而这人却不能于接受隆恩后,善待众生,以人道情怀悲悯一切,而只知以杀伐为功,一旦老天爷也犯了晕血症,他就会被摒弃到失败者的行列。商纣王和楚霸王都不是真能够知晓天命的智者,他们算是辜负了天命的那种暴戾者。
“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项羽设下鸿门宴,杀刘邦如瓮中捉鳖,易如反掌,却为妇人之仁所误,纵虎归山,千载良机失之交臂。这就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拐点,天命没有站在他这边,脑子里就会进水,就会灌进糨糊。刘邦则不然,垓下之战,包围圈越缩越小,楚歌越唱越悲;乌江之役,追兵越追越紧,悬赏越加越高。项羽在穷途末路上,不肯渡江,一方面他觉得自己拼光了八千子弟兵,愧对江东父老,另一方面,他深感自己已是命运的弃儿,不可能咸鱼翻身。他黯然叹息道:“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虽然是至死不悟自己的过错,但也算明白了天命的无常。
真知命者,不怨天,不尤人,天与则取,时至则行。命运固然吝于给人机遇,但尚未吝啬到一毛不拔的地步。唯有抱大志者难酬己愿,强力强行也未必成功,没有各方面的辅助,没有机缘的凑泊,就只能像陆游、辛弃疾那样徒唤奈何。
孟子说:“夫天未欲平治天下,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
孟子知命,而非吹牛。在兵火交侵的乱世里,他的政治主张不合时宜,因此他只能以身殉道,而不能以道殉身。
知命者安时处顺,不知命者倒行逆施;知命者无忧,不知命者多恨。从来如此,岂有它哉。
忧贫
“人生在世,衣食二字。”这话再平实不过了,衣之蔽体,食之果腹,都是草民不可或缺的生存需要。饥寒加身,室如悬罄,釜底生尘,谓之赤贫。人若久在冻馁之途,能不忧心如捣?这就难怪郁达夫哭穷时最见真情实意:“贫穷是最大的灾星,富贵是至上的幸运……”然而孔子早就有“君子忧道不忧贫”的垂训,古史传中,更有以贫穷为可贺,以贫贱为可骄的奇文。
“叔向见韩宣子,宣子忧贫,叔向贺之。宣子曰:吾有卿之名,而无其实,无以从二三子,吾是以忧,子贺我何故?”这段话出自《国语·晋语》。
韩宣子韩起是晋国的正卿,享受正部级待遇,当时还未实行官员俸禄制,韩起的食邑物产不够丰饶,家族人口很多,估计是有点收不抵支,入不敷出。他忧的是与同官阶的正卿相比,自个儿显得寒碜了一点,颇伤体面。怪就怪在他说出自己的困窘情形后,晋国的贤人叔向非但不表示同情之理解,反而说这样子才可喜可贺,弄得韩起满头雾水。于是叔向给韩起讲了栾武子三代兴亡的故事,从中得出“贫而立德则免于难,富而贪心则没其身”的结论。
“今吾子有栾武子之贫,吾以为能其德矣,是以贺。若不忧德之不建,而患货之不足,将吊不暇,何贺之有?”叔向贺贫,大有深意。贫穷容易改变,富贵难以长保。若要避免及身而没,三世而亡,就只有立德一途可行。韩起手面不宽,但他没想做贪官,因此叔向才会恭喜他,只要有立德的愿景,好日子必定长远着。韩起确实争气,不负叔向的期望,深得国君的倚重和百姓的爱戴,执政长达二十七年,成就了大业。
以贫究为可骄的人,则另有一番洗心涤髓的高论。
“子击逢文侯之师田子方于朝歌,引车避下谒,田子方不为礼。子击因问曰:‘富贵者骄人乎?且贫贱者骄人乎?’子方曰:‘亦贫贱者骄人耳。夫诸侯而骄人则失其国,大夫而骄人则失其家。贫贱者,行不合,言不用,则去之楚、越……奈何其同之哉!’子击不怿而去。”这一段话出自《史记·魏世家》。
子击是魏文侯之子,继位之后为魏武侯。他路遇父亲的师傅田子方,赶紧下车谒见,后者却并不回礼。子击的涵养还算不差,只按捺怒气问了一句话,田子方有意要敲打这位公子哥儿,讲出一篇道理来。富贵者骄人,很可能亡国亡家,贫贱者骄人,顶不济,拍屁股走人,另找一个地方刨食谋生。瞧,这话说得多带劲,让子击很不开心,却顶不上嘴来。
说到君子忧道不忧贫,显例还不是颜回的“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而是同出孔门的原宪。
“子贡相卫而结驷连骑,排藜藿,入穷闾,过谢原宪。宪掇敝衣冠见子贡。子贡耻之,曰:‘夫子岂病乎?’原宪曰:‘吾闻之,无财者谓之贫,学道而不能行者谓之病。若宪,贫也,非病也。’子贡惭,不怿而去,终身耻其言之过也。”这段话出自《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同是孔门贤人,在此分出高下。原宪学道能行,子贡却还停留在炫耀富贵的层面,相去甚远。我们从原宪对“贫”与“病”的定义,可以见出他求道的执著。这种放弃现世荣华的举动肯定会被一些聪明人讥为“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但原宪这样的求道者(而非那些及时行乐的聪明人)才是社会道德良心最后也最可靠的维系者。子贡毕竟在孔门受教多年,识得好歹优劣,原宪的敲打令他惭愧。这也说明,子贡有服善之智,与那些将平生所学当敲门砖的人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当今之世,拜金主义甚嚣尘上,笑贫不笑娼正可以见出这个时代心灵深处的迷狂。谁要是还处变不惊,安贫乐道,就会被讥为冥顽不化。忧贫者日众,忧道者日寡,这正是社会道德良知高开低走的根由。若要再从茫茫人海中找出一个“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真得在电视和报纸上打满一年半载的寻人启事才行。
观鼠
自古迄今,鼠辈一直为人类所鄙视。以我的见识所及,虽有《酒德颂》《钱神论》之类的文字笃定于故纸堆中,却不曾听说过谀鼠的只言片语为人称道(《诗经·硕鼠》篇中就纯是痛恨、诅咒之词),近日读《史记·李斯传》,眼界顿开,不免自惭孤陋。
“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洁,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好一个“在所自处”,可见李斯当时颇有点大彻大悟。他从鼠类不同的境遇看出为人为官之通理:那些厕中鼠吃的全是秽恶的东西,而且时时担惊受怕;仓中鼠饱食好粮好粟,却无惊无恐。二者命运的根本差别在于各自境遇不同。似硕鼠那般在皇家仓廪中大食甘肥,这正是李斯先生的理想。后来他果然如愿以偿,做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帝国的丞相,只可惜晚节不终,临到灭族时,竟向落难的儿子悲叹:“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由此可见,做仓中鼠也并非是零风险,就看何时清仓,以何种方式清仓。
李斯只看到跻身大仓中坐享利禄的好处,做这样的“鼠”,固然足可傲视那些食秽受惊的同族贱类,却很容易结仇树敌,必然会有垂涎于侧的鼠辈窥伺和觊觎这个肥缺。世间的风水宝地多乎哉不多也,拼挤的结果便是权力的更替,而有所得必有所失正是自然之理。丢掉身家性命虽然代价不菲,但毕竟潇洒走了一回。因此另有火中取栗者放言于稠人广众间,比李斯有过之而无不及。
“……尊立卫皇后,及发燕王定国阴事,盖偃有功焉。大臣皆畏其口,赂遗乃千金,人或说偃曰:‘太横矣。’主父曰:臣结发游学四十余年,身不得遂,亲不以为子,昆弟不收,宾客弃我,我厄日久矣。且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吾日暮途远,故倒行暴施之。”这段话出自《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
主父偃可谓快人快语,并不用遮羞布挡它一阵。他厕身汉武帝之朝,位极人臣,也是皇家仓廪中一只享尽威福的硕鼠,他似乎对凶险的结局早有心理准备,因此才振振有词:“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其“义”无反顾的胆色真该令他的同“道”者佩服得五体投地!
利欲的诱惑大矣哉,如此香饵令过河之鲫们纷纷追咬,几无尽时。很少有人能真正超脱出去,且不说毫无定力的凡夫俗子,就连圣人的门徒也未能例外。
“循法守正者见侮于世,奢溢僭差者谓之显荣。自子夏门人之高第也,犹云:‘出见纷华盛丽而说,入闻夫子之道而乐,二者心战,不能自决。’”这段话出自《史记·礼记》。
人们一脚踏空就掉进了利欲之网,鼠辈尚且知道在仓廪之中坐大食肥妙不可言,更何况万物之灵的人呢?鼠的头很尖,这是生存的需要,人中之鼠的脑袋同样极善钻营,大抵也是锥子形状。子夏在孔门修习多年都不能去除向慕虚荣实利之心,可见“毒”根顽固,极其难拔。
一个人若不能从根本上超越鼠性,他即使暴得大富大贵,做了城狐社鼠,终不免一朝被捉,为天下笑,如李斯、主父偃之流,就是高悬于历史大堂里的殷鉴。
“以人为鉴,可以知得失。”那些不愿为“鼠”的人若都能有此深省,就好了。
拒贿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腐败的王朝无一不是贿赂公行,贪污之风犹如恶疾顽症易于传染,却难以根治。清正廉洁往往只是极少数官员的个人美德,清官廉吏总是在现实中难以获得伸展的空间。官场是一个放大了许多倍的名利场,耳闻目睹的都是种种好处,权与钱之间只隔一层薄纸,真可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其人若不能自持,贪心一动,则如脱弦之箭,逝而莫返。
“官者,民之父母也。”这种说法令人将信将疑。岂不见《诗经·硕鼠》篇中有一声愤怒的断喝:“硕鼠硕鼠,无食我黍!”有谁会称自己的父母为“硕鼠”,又有谁的父母会像硕鼠那样贪食民脂民膏?
然而一事总有多面,贪官有贪官的算盘,清官也有清官的逻辑。即使在最黑暗的王朝,也会有持身正、律己严、不肯同流合污的官吏。某些史籍中辟有专门的“廉吏传”,对他们的行为褒赞有加,使之流芳百世。守法之官谓之循吏,已属难能可贵了,其中不乏智者,守官全身之术可为千古借鉴。
“客有遗相(公孙休)鱼者,相不受。客曰:闻君嗜鱼,遗君鱼,何故受也?”相曰:“以嗜鱼,不受也。今为相,能自给鱼;今受鱼而死,谁复给我鱼者?吾故不受也。”这段文字出自《史记·循吏列传》。
身为鲁国的宰执,公孙休官高位显,但他守法谨到,无所逾越。有客赠鱼,投其所好,公孙休并未贪图这个现成的便宜,也没让口腹之欲变成蛋壳上的裂缝。他清醒地认识到:今日有人赠鱼,他若接受了,明日就会有人赠金,诱惑随时都有可能升级。只有防微杜渐,方能避免蚁穴溃堤的危险。他是宰相,衣绣吃鱼原不在话下;倘若因为受贿而罢相,谁还肯送鱼上门?因此公孙休拒绝馈赠乃是明智之举。官场中,上行下效,有公孙休这样的光辉榜样,当时的鲁国,政治上就不会太黑暗。
公孙休很典型,是个老实的聪明人,也可称他为忠厚长者,他并未对赠鱼者疾言厉色,一席坦诚交心的话讲得在情在理。他婉言退鱼的举动与人无尤,于己无伤。既守法,又守官,公私两便,大有可爱之处。不像某些贪脏枉法的官员那样惺惺作态唱高调,原本是吃鱼的猫儿,却硬是声称自己不好这一口。
古有不受鱼者,也有不受金者,二者异代不同时,却异曲同工。
“王密为昌邑令,谒见。至夜,怀金十斤以遗震。震曰:‘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何也?’密曰:‘暮夜无知之者。’震曰:‘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密愧而出。”这段文字出自《后汉书·杨震传》。
杨震暮夜拒金,可谓不欺暗室,这种作风比公孙休更胜一筹。《礼记·中庸》说:“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独也。”杨震将君子之道和为官之道合璧,修身则慎独,做官则拒贿。一个人有这样的心水造诣,又岂是黄金万两可摇动其根本的?天下为官者若能以“四知”为明鉴,贪墨之事就会锐减,这本是一条及格线,却早已变成了道德的上限,遥不可及,高不可攀了。
公孙休的婉拒虽然技巧很高,却不如杨震的峻拒来得干净利落。王密行贿不成,肯定灰溜溜的,固然抱愧,但未必真能幡然猛省,说不定下次他仍要挑一个好说话的上司做成这笔“买卖”,毕竟这世上不爱黄金的人很少。也很有可能王密在心里大骂杨震是呆子和傻瓜,彼此都是官场中人,又何必驳我的面子呢?
史书虽厚,拒贿的典故却并不多。那句“手莫伸,伸手必被捉”的话,在某些人看来,不过是吓唬小孩子的把戏。“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古时候,官员登记财产的制度尚未建立,就算有,他们也不会短缺瞒天过海之术,把自己的尾巴藏得好好的,谁也休想轻易捉住它。唯其如此,拒贿者的德操才特别值得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