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我们眺见一位面容清癯的少年,他骑着一匹瘦马从唐朝溟濛的雨雾中走来,愈行愈近。他的装束很特别,一袭宽松的青布袍罩着羸弱的身体,难说是贫寒,是落魄,还是飘逸。惟一显眼的,是别在他腰间的那只锦囊,不知作何用处?少年的神情痴痴的,口中念念有词,时不时还用纸片记下些什么,随手纳入囊中。那匹瘦马乖极了,它比谁都更懂得少年的心性,专拣风景旖旎的地方盘桓,当少年轻轻拍一拍它挺直的脊背或拉一拉它蜷曲的鬃毛时,它就停下脚步来,嚼两口青草,或喷一个响鼻,它猜想少年一定又吟出了什么得意的诗句。你别说,这匹瘦马徐徐行走在西风古道上,造物主赋予它的灵性确实足以笑傲江湖,即使是贡自大宛国被汉武帝视为绝世奇珍的汗血宝马也没得可比啊!
黄昏了,快活悠悠的瘦马把满脸潮红、意犹未尽的少年驮回了家。孀居的母亲并不急于问长问短,而是先去翻检那只锦囊,在里面拥挤着几十张纸片。慈母极心疼地说:
“这孩子!你硬要呕出心来才算完吗?”
一
李贺的诗名韩愈早就有所耳闻。
韩愈是文坛的领袖,是当年“名誉股市”最神奇的操盘手。他推重前辈,原本惆怅的杜甫(诗名)即强势反弹;他奖誉同辈,原本落魄的孟郊(诗名)即低开高走;他提携晚辈,原本寂寞的贾岛(诗名)即一路飙升。谁若能得到他的首肯和赏识,就准能誉满京华。
中唐是华夏古典诗歌的极盛时期,谁的诗写得好,谁的诗写得孬,还有韩愈不知道的吗?他虚怀若谷,赞赏和品鉴天下各路才子,从无吝色,从不吝词。尽管如此,当别人夸赞一位七岁的孩童(李贺)是诗界百年一遇的天才时,他还是有些将信将疑。
“我要去当面考考这位童子,看看他的诗才究竟如何。”
韩愈性急,心中不能存疑,他特意邀约了诗文家皇甫湜一同去昌谷见李贺。此前,何曾有哪个奶气十足的小孩子这样劳动过这二位文曲星的大驾!
韩大人和皇甫大人并驾来访,只为见识一下李贺的诗才,李母闻言,大喜过望,赶紧差人去郊野叫回那位痴了心的孩童和那头迷了眼的瘦马。李贺原是唐皇室(郑王)的后裔,他父亲李晋肃虽也任过一官半职,但死得早,已然家道中落,好在孀居的李母精明能干,才撑持住这个家,不至于滑向冻馁之途。
李贺兴冲冲地赶回家,母亲将他从瘦马上抱下来。这孩子一点也不慌神,他笑容可掬,向自己仰慕已久的两位文坛前辈一一行礼。韩愈和皇甫湜放眼打量去,只见李贺身形纤瘦,左右眉毛相连,手指细长,神情从容自若。李贺见此阵仗,心想:二位大人无事岂肯登蓬门?他们来者不“善”,我索性一鼓作气,先拔头筹。李贺毕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二位大人光临寒舍,晚学得承教诲,幸莫大焉。献芹之美古已有之,愚童不揣浅陋,吟诗一首,以记今日之雅集。”
韩愈与皇甫湜相视一笑,意思不言自明:你赶紧使出浑身解数,让我们看看功夫如何。
李贺沉思少顷,即操觚染翰,奋笔疾书,简直有点旁若无人。
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
……
二十八宿罗心胸,九精照耀贯当中。
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
……
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李贺平日作诗,苦吟为多,其实并非捷才,今日受到现场气氛的激发,居然诗思泉涌,整首诗一气呵成。好诗还得有个好题目,他大笔一挥,题为《高轩过》,捉笔而立,望着两位前辈,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踌躇满志。
韩愈频频点头,拊掌叫好,皇甫湜也情不自禁,拍案叫绝。
“好一个‘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真是后生可畏啊!”
李贺的母亲郑氏见儿子受到二位大人毫无保留的赞赏,立刻绽露欢颜。
“小儿迷诗若狂,爱诗如命,来日还望二位大人多多点拨栽培。”
“好说好说。家有梧桐树,何愁凤凰来?”
二
年少多才,而且才名籍籍,是好事,又未必全是好事,它能使人晕眩,使人轻狂,使人眼高于顶,目空一切。李贺就是这样。元稹比李贺大十一岁,其诗才不弱,与白居易齐名,世称“元白”。唐朝科举首重诗才,进士一科登第最难,每年上榜者仅有二三十人。说白了,科举也像是赌博,赴考者除了要有才华,还需要运气帮忙,许多士子铩羽而归,诗圣杜甫客居长安多年,屡试不第,堪称典型。这就难怪了,贫寒士子一跃龙门,则身价百倍。孟郊四十六岁中进士,赴琼林宴后赋《登第》七绝一首,尽显其得意忘形:“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旷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在唐朝,相比进士科之优越,明经科、幽素科则相形见绌,简直不可等量齐观。元稹是明经出身,在人前先就气短三分,这无疑是他最大的一块心病。
当二十八岁的校书郎元稹兴冲冲地去拜访十七岁的神童李贺,你猜猜看吧,他们之间会发生怎样的交集?李贺只冷淡地扫了一眼元稹的名帖,就要仆人传话给门外的不速之客:“明经擢第,何事来见李贺?”元稹无端吃了这么一顿闭门羹,被小屁孩涮了一把,讨个老大没趣,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其内心的恼怒可想而知。这个梁子是结下了,这个仇怨是记下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用十年时间,元稹的官职升迁了,话语权已较往日大了十倍有余。李贺要考进士,元稹就找来素材作梗。诗人修理诗人,手法贼高明,元稹从子避父之名讳的角度入手,彻底堵死李贺在仕途的上升通道。他上书给唐宪宗,说是李贺之父名晋肃,进士之“进”与晋肃之“晋”是同音犯讳,李贺要避父讳,就必须绝意科举。这一招相当阴损,但元稹有根有据,振振有词。
天才诗人李贺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功名之路竟是一条死胡同。这条死胡同,他修了前一半,元稹修了后一半。世间万事皆有因果,元稹的气量固然狭隘,挟嫌报复也不算磊落光明,但李贺昔日对元稹轻侮怠慢,祸根是由他本人埋下的,丝毫怨不得旁人。
李贺悲愤满怀,忧伤不已,却欲辩还休。
韩愈出自公心,激于义愤,写了一篇《讳辩》,为李贺叫屈:“今贺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为‘仁’,子不得为人乎?”
韩愈的文章雄辩有力,却依旧无法说服那些嫉妒李贺诗才的朝臣。他们众口一词:这是自古以来约定俗成的通则,难道李贺能够例外吗?
李贺从此与功名绝缘,其政治生命被终审判决为“死刑”,真是莫名其妙。
“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李贺发出了痛苦的悲鸣。
先前那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已不复存在了。他记得几年前创作的《南园》诗中有非常豪迈的句子: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在昔年的《咏怀》诗中,他也曾心雄万夫、极其乐观地言志: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
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李贺久病沉疴。在《示弟》诗中,有句“病骨犹能在,人间底事无”,显见这位弱质天才已万念俱灰。
诗能穷人,能害人,甚至能杀人,这绝非危言耸听。雕琢肝肠,戏弄物象,既伤及身心,又惹恼神灵。李贺除却纯粹的诗歌天赋,全无一点诗外的功夫。那些“生来不读半行书,只把黄金买身贵”的俗家弟子善于钻营征逐,日子自然好过。尽管在韩愈等人的力荐下,朝廷给他补授了一个奉礼郎的九品闲官,但除了微薄的俸禄,再没有多大意思。
理想宛若巨大的气泡一样骤然破灭了,无声无息,全然不留丝毫痕迹。
今夕岁华落,令人惜平生。
心事如波涛,中坐时时惊。
这是心情最为明了的写照,没有几人真正懂得,唯独李贺清楚刀锋在心头切割,点点滴滴的心头热血,流失在世情的荒漠里。
诗歌可以泣鬼惊神,却不能改变至为现实的命运。
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
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西风。
谁肯为这位天才诗人掬一捧同情之泪?爱才惜才的韩愈因为上表给昏君谏迎佛骨被贬到潮州去了,关山万重,音信渺茫。他们终于就此永诀。
李贺瘦成了一把枯柴,待病情稍稍稳定,他就骑上那头渐显老态的瘦马,带着锦囊,仍去郊野觅诗。
哪还有昔日的心情和心境呢?他满怀愁绪,望着眼前的山不是山,眼前的水不是水。诗兴得不到任何激发,他感觉生命业已枯槁,宛如一片秋天的黄叶。
李贺心中郁闷,想喝酒,想醉倒在这寂寥的郊外。瘦马却十分懂事地将他驮回家,免得白发老母倚闾而望。它已隐隐地预感到,主人这是在作无声的永诀,两行清泪便从眼中流出来,咸咸的涩涩的,滴落在草叶上,草叶为之一抖,仿佛被灼痛了。它确实是几千年间最善解人意的瘦马,丝毫不逊色于堂吉诃德骑乘的那匹骓辛难得。
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李贺吟诵着《将进酒》中的诗句,不由得涕泪满襟。
锦囊空空如也,慈母为之泫然。她看着李贺凄绝的神情,心中一阵阵绞痛。
天才的母亲总要流淌更多的苦泪,然而天公却毫无慈悲恻隐之心,毫不体恤她,李贺的那句诗早已命中要害:
“天若有情天亦老。”
三
“太白仙才,长吉鬼才。”
李贺的诗才耀眼夺目,在当世和后世的文人骚客中,他从来就不缺少“粉丝”(fans),从来就不缺少读者缘。据唐代张固的《幽闲鼓吹》所记,门下侍郎李藩为李贺整理诗集,总觉数量不够,经过几番打听,他得知李贺有一位表兄,两人不仅是亲戚,兼具同窗之谊。于是,李藩把李贺的这位表兄找来,托他搜寻李贺的的遗作。这位表兄一口应承,表示乐意效劳,还特意请求道:“我有他的全部原稿,他的诗作颇有改动,请大人将编好的集子给我看看,我为大人修订一下。”李藩很开心,对方肯如此热心帮忙,他自然毫无保留,将底稿全部托付给他。可是一年多时间过去了,李贺的表哥连鬼影子都不露一个,李藩心里犯了嘀咕,就把他叫来,诘问此人事情为何毫无进展。那家伙却说:“我跟李贺是表兄弟,从小玩到大,我恨他目中无人,瞧不起我,曾想过怎样报复他。老实禀告大人,我已把他的旧作和大人的底稿全都扔进了粪坑!”李藩听罢此言,勃然大怒,喝叱那家伙赶紧滚蛋。为此,李藩窝火了很久。这就是李贺诗集存诗不多的缘故。
朱自清曾考证出李藩比李贺早去世两年,张固的这则珍闻纯属编造。
我们现在看到的李贺的诗篇,是其好友沈子明悉心保存下来的。李贺病逝前,由于没有家室子弟,就将自己编定的集子交托给沈子明,共计四编,二百三十三首。多年后,沈子明追忆亡友,泪湿青衫,他写信请杜牧为李贺的诗集作序。杜牧一再推辞,但其情难却,还是写成了《李长吉歌诗叙》:
……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邱垄,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吸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
李贺何其不幸,英年早逝;李贺又何其幸运,两位后辈大才子(杜牧和李商隐)一个为他作序,一个为他作传。才子相惜,才子亦相知。杜牧比李贺小十三岁,他对李贺的评价既高且准;李商隐比李贺小二十三岁,他的小传中充满了对前辈“鬼才”的推崇敬慕之情。最奇者,是说李贺回光返照时,大白昼忽然看到一位绯衣人,驾着赤龙,从天而降,手中拿着用极古老文字写成的请柬,那位身穿绯衣的仙人说:“我来召长吉上路。”李贺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却读不懂那张请柬,他下了病榻,叩头婉谢,以母亲年老多病为辞,不愿应召。绯衣人笑道:“新修的白玉楼刚刚落成,玉皇大帝召你去作《白玉楼记》。天上很快乐,一点也不苦。”李贺独自饮泣,不久就气绝了。李商隐在小传中感叹道:“噫!又岂世所谓才而奇者,不独地上少,即天上亦不多耶?”
世人妒才,而玉帝倒能爱才,李商隐用曲笔写出这层意思,更使人感到格外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