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禅林典实生出兴趣,是近几年的事情,先前,总认为禅学过于玄虚诞妄,且微言大义的地方多,可说是处处都要斗智,即使慧根不输给那些早已得了正觉正悟的高僧,但寻不着禅修的必由路径和不二法门,便常常处于下风,只好尖起双耳听他们布道,圆睁两眼看他们说法。他们早已跳出三界,这一回却是跳出故纸堆来,一齐作了我的座上客,不用说,这样的盛会百年难遇,我要好好地向他们讨教几招。
云门胡饼赵州茶,信手拈来奉作家。
细嚼清风还有味,饱餐明月更无渣。
这首禅诗清奇别致,我想知道作者是谁。
“你问作者?我们谁会在乎一首诗呢?你若喜欢,尽管那去,保证没有谁告你侵犯著作权。”
到底是高僧,胸怀旷远,如此才可以割舍红尘中诸多赏心悦目的好受用。他们在回归本我的同时,与世俗的非我作了永久的诀别。这是一条不归路,要将自己的心灵与宇宙的心灵相对接,并非轻而易举的事情。他们之所以选用大自然作为道场,就因为自然万物比人类更接近宇宙的初衷,人类早已被自身所异化,要找回本我,就要走一段漫漫长路。
禅是最好的修心之法,于习气未深的人(即尚未在染缸中浸泡太久的人)而言,只要能第一时间放下手中和心中的“石头”,就可以将那些由利害得失招致的烦恼抛之九霄云外。否则,不管你是怎样出类拔萃的智者,都难免自陷迷障,被困在八卦阵中,不得其门而出。
因此,“放下”是禅宗最便宜的法门。
苏东坡是何等冰雪聪明的人?不用我说,大家心里有数。他曾在镇江作了一首赞佛的谒子,堪称绝妙好诗:“圣主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他将这首禅诗寄到金山给方外好友佛印禅师印证。佛印看完,却全无一词赞好,信笔在诗后批了“放屁放屁”四字,便寄回给苏东坡。东坡一见回批,更放心不下,于是连夜过江,要讨个说法。佛印禅师笑道:“你不是讲‘八风吹不动’吗?竟被两个屁打过江来。”
凡事放不下,就有许多策身的奔劳,有许多揪心的计较。我们有时累得两眼晕黑,还背着一块大“石头”赶路。“放下”,这是最为善意的劝导,我们的一生如同长途跋涉,即刻丢下那些累人的辎重吧。
无门大师有一首禅诗,可看作超迈出俗的高人无偿奉献给我们的胜于寻常药石的金玉良言,就看我们如何消受它了:
春有桃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在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可是我们很难置那名利场中的“宁馨儿”(即闲事)于不顾,尽管明明知道身外诸多的“阿堵物”只是累人,但依旧不能忍痛割“爱”,因此好时节虽近在咫尺,伸手可及,却如隔天涯,令人望穿秋水。其实,觉悟与不觉悟中间只有一步之差,这一步却极难迈出,若迈出了,如同跨过了国界,两番心境必定判若云泥。
明朝罗殿元有一首《醒世诗》,活画众生像,从其局外人的语气看来,他已是一个早早跳出了“红火坑”的“清凉汉”。评说他人只费张嘴功夫,难就难在自家真有修为,脱了无涯苦海,枰外发论,真能一语点醒当局而迷的行棋人。其诗如次:
急急忙忙苦苦求,寒寒暖暖度春秋。
朝朝暮暮营家计,昧昧昏昏白了头。
是是非非何日了,烦烦恼恼几时休?
明明白白一条路,万万千千不肯修。
这首诗不似《红楼梦》中的《好了歌》那般教人将一切看破,却不免有点切责的意思。要芸芸众生都去修心非惟不实际,且与人的根性相左。人往往是以逐渐丧失自我为代价去获取一些大大小小的甜头,他们舍此更欲何为?发小愿心以超拔自我(即做自了汉),发大愿心以普度众生(即行菩萨道),二者颇有轩轾之分,登堂尚且不易,入室自然更难。禅家奉行纯粹的理想主义,他们从尘外求得菩提之种,众生则认定“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彼此大相抵牾。转轨不是百分之百的不可能,但这要视各自的慧根而定。世间许多人入了魔障,就再也不肯回头,连十八层地狱的惨酷也吓不倒他们,禅家那只小小的方舟是无法将他们渡出苦海而达于彼岸的。
“舍利佛过去在因地中想行菩萨道,离开茅庵,不做自了汉,发了大愿心,入世度众生,便到十字街头去打坐。有一天,他见一妇人大哭而行,状极悲痛,就上前问她何故如此。那妇人说:‘我母亲有重病,医生说要世人的活眼睛才能医得好。’舍利佛闻言,动了慈悲,便道:‘我的眼睛给你好不好?’妇人点头,于是他忍受巨痛挖出右眼,妇人却并不领情,直说:‘错了,医生吩咐须用左眼才行。’舍利佛又忍受巨痛挖出左眼,妇人将他的眼睛拿到鼻前去闻,说是腥臭的,扔在地上,扬长而去。舍利佛觉得众生难度,就退了菩萨心。”
诸菩萨中,也只有地藏菩萨会发这样的大誓愿:“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实际上,他犯了“太执著”这一佛家大忌,既然众生不可尽度,他成佛的日子也就邈邈难期了。
众生视禅宗所说的种种福报为画饼不能充饥,远水难消近渴,因此不肯轻信,也不肯虔修。他们要争的是那实实在在的眼前之物,即便是芥末微名,蝇头小利,也要拿出看家本领去搏到精疲力竭。有一则小故事讽刺这类人,可谓入木三分骂亦佳:
三个乞丐在街上行乞,甲手上拿一条蛇,乙手上拿一个莲花落,丙手上拿一个粪袋,他们同时见到地上有一文钱,为了将这枚钱据为己有,他们竟捋拳相向,打得不可开交,衙役即以扰乱社会治安罪将他们抓起来,交由县令发落。县太爷问道:“一文钱作不了什么大用,你们为何争个死去活来?”乞丐们却振振有辞:“我们一无所有,对此一文怎能不争?”县太爷听了这话,心想寻点乐子,便要他们当堂比穷(不是比文,也不是比武),谁最穷,这一文钱就判给谁。甲说:“屋漏见青天,衣破无线联。枕的是土砖,盖的是草垫。”乙说:“青天是我屋,衣衫无半幅。枕的是拳头,盖的是筋骨。”丙说:“一饿数十天,一睡大半年。死不得闭眼,只为这文钱。”县官听了大笑,他心知,这乞丐将他县太爷也捎带着骂了进去,但骂得天衣无缝,骂出了国际水准。
世人的许多营求大抵如这个故事所言,区别只在世人的处境远比那三个乞丐宽舒,手段稍加高明,收益更其显著,仅此而已。
禅家讲求平常心,他们与那些口诵心惟只知死读经文的闷头僧大异其趣。人生处处是道场,劳动尤其能使人获得开示。高峰老人有一首《插秧谒》,尤其能给人启迪:
手执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一言以蔽之,以退为进乃是禅家的人生观。禅也许就是人在进无可进退无可退时的急中生智,即顿悟。在这一点上,我更倾向于南宗,觉得北宗的渐悟是过于迂缓了。禅家的行为在外人看来之所以显得神秘而不可解,乃是因为他们的方便法门大都很奇怪很独特。
衢州子湖岩利纵禅师曾在寺门前立一块大木牌,上面写道:“子湖有一只狗,上取人头,中取人心,下取人足。拟议即丧身失命。”有僧人来参拜,利纵禅师便说:“看狗!”这话真有点令人悬揣。利纵的本意是要激活来人的悟性,使其急中生智,如“新发于硎”。真正的觉悟绝非从容的思谋可得,也不是众人的讨论可以从旁帮补的,有时,倒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当头棒喝更为奏效。另有一则故实讲得尤其可怖,五台山秘魔崖和尚常持一木叉,每每见到僧人来礼拜,即叉住他的脖颈逼问:“哪个鬼魅叫汝出家?哪个鬼魅叫汝行脚?道得也叉下死,道不得也叉下死,速道速道!”这真教人出汗,真让人透不过气来。颈项被大木叉叉着,你还能慢条斯理吗?
在未入境界前,修行纯然是苦事。何从悟道?是一个谜;如何证得所悟?是另一个谜。若想解破它们,既要根器完好,又要苦修不辍,再假以时日以求精进,还得幸获机缘,诸种条件若不能一一际会,就不得其门而入。所以说,道业难成。初出家的人道心都好,日久则殆。道是:“出家一年,佛在眼前;出家二年,佛在西天;出家三年,问佛要钱。”这种露水样的道心,又怎能了生断死呢?唯有像憨山禅师那般“纵使炎天如烈火,难消冰雪冷心肠”的人才可以腾身直入佛界净土。黄蘖老人说:“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可见大修为务必有大坚忍大寄托去成全,方能功德圆满。
禅有一味或百味,皆寸心所知。
禅,并非万应灵丹,治疲癃残疾无显效,治心的最佳验方则非此帖而莫属,称它为救心丸,决不为错。其中妙谛均不在言诠之中,世人若不能意会得,实为可惜。
可惜……禅房花木虽好,却没有几人真能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