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张君在“下海”一词尚未分娩之前就已跳出文界,却闯荡江湖了。他做过小本买卖,也当过广告代理商,待钱囊鼓胀后,又独资办了一家合乎时宜的追债公司,生意煞是红火。一日,张君忽然动了好奇之心或是恻隐之情,来看昔日好友瘦成了什么样子。
他发了福,这不奇怪,而我依旧神完气足,却令他大惑为解:“这小小的书斋犹如枯庙,你长期在里面老僧入定似地猫着,竟可以不怕清贫和寂寞?”他见我正在读《诸子集成》,更感惊讶:“老兄,你真是沉得住气,今时今日,还有心思读这种闲书。”
我稍稍愣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所说的“闲书”指的是《诸子集成》。这就轮到我大惑不解了,张君好歹也是大学中文系毕业生,先秦诸子的著作讲的都是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张君为何将它们笼统地称之为“闲书”?
“你真是呆子,读这些不切实用的古书,能有什么前途?你应该多读一点有关股票、期货、地产、广告、经济管理方面的书籍,哦,还有李宗吾的《厚黑学》,那才叫智慧,可以帮你立于不败之地。《诸子集成》太老掉牙了,等你弄明白了,都快退休了。”
我猜想,张君所说的“前途”,即是“钱途”吧。
外面的世界喧哗而躁动,我又不是傻瓜,怎么会无动于衷?只是书生的惰性和士子的疑心使我讷于言却不能敏于行。况且,自觉青灯黄卷也没什么不好,听古人说道总比听今人谈钱要雅气得多。平日,我只要无断炊之虞,就敢大胆地对孔方兄冷落不顾。然而现在张君竟说《诸子集成》是闲书,虽非醍醐灌顶,也算冷水浇头。他的“扫堂腿”“无阴脚”将那些先贤先哲踹倒在地,好像只是为了让我多长一点见识。
闲书本是指一般的消遣读物而言,即“子不语”之类的武侠、艳情、公案、笔记小说等等。但凡格物致知的书籍就是大学问了,可以给我们开启智慧的宝库,《诸子集成》就是这样的典籍。如果不加区分,将它笼统地归入闲书之列,就真是潘驴邓小闲,无所不闲了。
张君并非一介愚氓,他振振有词而神情自若,由此可见时风之一斑。非唯张君如此认为,今日青青子衿中百分之五十以上的人也是同感同意同腔同调的。
张君意犹未尽,为了彻底颠覆我和说服我,他还有进一步的推理:“古人要是生于今世,也会改弦更张。那时,他们之所以耐得住穷,是因为致富的门道不多,不是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吗?孔子不是也承认‘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吗?他们退出江湖,隐于林薮,潜心著书或广受门徒,其实也是功利行为,用的是最笨的法子。今时不同往日,聪明人已有许多正当的门道让自己名利双收,又何乐而不为?没错,《诸子集成》以前是绝对的经典,但今天沦为闲书,也并不为过。经济之学乃是实用之学,你若旷了这一课却迟迟不补,是要吃大亏的!”
“吃大亏”是可能的,这一点我非常明白。
我确实有些迂执,总以为除了科学日益进步外,人文学说则古已有之,相当完备。殊不知在张君看来,古人都太单纯,若听了他们的话去行事,肯定只会摸瞎撞鬼。因此,除了那本能算卦的《易经》,古书都被他视为闲书,价值并不比普通的消遣读物更强些。
数年前,钱钟书的长篇小说《围城》叨了电视连续剧的光,销得很火,便有攀龙附凤之徒鼓噪着要使“钱学”升温。细想来,钱钟书先生的确受益匪浅,其多年的学术成果一一付梓面世。这是他的幸运吗?我看未必。曾有人张罗,要为他父亲钱基博开个纪念会,钱先生一口谢绝道:“不必花些不明不白的钱,找些不三不四的人,说些不痛不痒的话。”钱先生并不迷信钱的魔力,这很有意思,令人爽气。
钱钟书的《围城》只是闲书,那又如何?他的《管锥篇》《谈艺录》才是真正能够扛鼎的代表作,不合时宜也没关系。他曾心平气和地写道:“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这样的底气真不可少。
张君走了,很多天,我仍在读他眼中的闲书《诸子集成》,倒是越读越明白了。清人张潮有一句话我一直记得,“能闲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闲”,这正好写照了我目前的真实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