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集邮的队伍日益蓬勃壮大,旧版的珍稀邮票早已被发烧友信炒出令人挢舌的高价。这样的例子俯拾即是,1980年发行的猴票,八分小票,现在已涨到数百元一枚,一个四方联竟开价两千块,吓死人啦不赔钱。我读大学那会儿,也就是猴票上市后两年,集邮者零零落落,还形不成什么队伍和气候。整版猴票(共有八十个猴头)才不过八十多元(约摸相当工人两个半月的工资),很少有问津者,大家都对这座“露天金矿”熟视无睹,真是咄咄怪事。倘若那时我有先见之明(这是财迷们必备的基本天赋),倾尽囊中所有,斥资买他两版,攒着不卖,现在也有几分牛气作底气了。
有时,讲到猴票的暴兴,我也会觉得自己当年在“方寸”之间无主张,不集邮而藏书。负笈京华四个寒暑,我从各处老店和新店搜购书籍三百多册,不免有点踌躇满志,自以为独拥书城,富埒王富。现在大梦方醒,才明白自己只不过是书虫一条,终归逃穷乏术。刚毕业那阵子,我购书的热狂变本加厉,一如既往地节衣缩食,只为快意于金题玉躞之间。友人见我走火入魔,便委婉劝道:“事有轻重缓急,你一味迷书,完全不搞基本建设,像个苦行僧。你应该先攒点钱聚老婆才是。”我明知这是一席忠言,大大地有理,但一时无法收束心性,仍不由自已地让书店掏空自己的腰包。我常常自宽自解道:“书籍是世间最不势利的物事,穹们大都嫁入‘寒门’,长年与贫士萧然独处而不发怨声。书籍造就男儿,实不逊于慈母和贤妻。”
由于攒书的速度加快,其中大部分新书我都未及细读和浏览,但呼吸俯仰之间无非墨影书香,已经惬意之极。淮阴侯韩信曾在汉高祖刘邦面前夸海口:“韩信将兵,多多益善。”若仿照他的口气自吹自擂,便是:“王某藏书,亦同此慨。”
书多了竟会成灾,对此我始料未及。刚毕业那阵子,我只有一间栖身的小屋,不到十平米,满架满床的书将我挤得透不过气来,偏偏这房子还漏雨,逢着暴雨封门的坏天气,我就必须密切关注事态的进一步发展。我没有排涝的绝招,无非用大盆小盆接它一阵。听雨点着陆声,全然没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悦耳美感;雨夜辗转反侧,倒真有点“空阶滴到明”那种沦骨浃髓的冷清。当时,我最怕的就是出差,总担心家里会变成书籍的水牢。由于房间里的湿气重,每过一段时间,我就要像陶侃运砖习劳那样,把书搬到窗台上去晒一晒。我特别羡慕东晋的郝隆,据《世说新语》记载:“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卧。人问其故,答曰:‘我晒书。’”郝隆满腹经纶,只须让大太阳晒一回肚皮,真是非常省事。庄子说:“惠施多方,其书五车。”这里的“车”,当然指的是战国时的马车和牛车,当时的书是笨重的竹简,即使汗牛充栋,若浓缩一下,充其量也不过几百万字。然而我们所处的是一个信息爆炸的网络时代,学富五车的“车”就是卡车和火车都不行。这样一思谋,我又觉得自己的藏书生涯还根本没有达到“小康”水平,种种学问也仍有扶贫之必要。
这两年,我搜购新书旧籍的兴趣有所下降,一方面是因为好些出版社一味地追求利润,书价涨到令人难以承受的地步,另一方面,我深感藏书只是手段,阅读才是目的,因此我沉下心来,只读自家书,不再像先前那样贪多务得地泡书店了。这也可以称得上是“心灵的回归”吧。
藏书本该有许多的讲究,一般说来,首先应该在卷册的扉页上钤藏书印,注明购得的日期,这就像是订了婚,表示名花有主了。然后再编上书号,若不厌其烦,还要特意制作一枚藏书票。最后一道程序就是给它“上户口”,完全的中国特色,登记完毕,将它植入书橱,在柜门上写一条醒目的提示:“唯书与老婆不借!”请务必牢记一点,最好的朋友也只可借钱不可借书。然而我藏书却没有这么多讲究,买回来,插入书架就算万事大吉。因此书多了,日子一长,便不能一一记住它们的来龙去脉,被人顺手牵羊或据为己有,也只好自认倒霉。英国著名随笔作家查尔斯·兰姆称那些借书的人为“成套书的残害者”、“插架对称的破坏者”和“散装书的制造者”,且提出警告:“看官,君家藏书若不甚丰富,切莫轻易示人。”可谓过来人的忠告之语。
藏书的效用究竟如何?乃是因人而异,有的意在囤积居奇,有的意在研讨学问。前者多少掺杂了商人的眼光,故而考究版本;后者纯是学人的态度,以致用为第一要义,二者实有轩轾之分。我是比较偏向于后者的,但比起郑振铎先生家藏万卷书来,我连小巫都算不上。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说:“遇书史百家,字不剜缺,本不讹谬者,则市之,储作副本……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犬马之上。”这才是藏书家的一席真言,深获我心。
我以为,如果仅仅乐在收藏典籍,而不肯费博览之功,就无异于葛朗台死守金币十万,皇帝老儿独占佳丽三千,可说是暴殄天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