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灵魂在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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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鱼传尺素

人类从结绳记事到文字表意,其间有一个漫长的过程,那简直就是人类精神的不曙之夜。原始祖先们日常渔猎耕耘,因为彼此协作的需要而有一些简单的话语交流,但仅此而已。心灵就像是一片尚未开垦的处女地,杂草丛生,荒凉至极。在同一片旷野之上,在同一座山林之中,他们围着篝火又唱又跳,向着日月跪拜祈祷,内心却是何等的孤绝不堪。

人类自从创造了文字,就有了一种全新的精神生活,他们原本壅塞封闭的心灵部算找到了一条宣泄的渠道和畅通的门径。先前,异地的人们因为空间的睽离而如隔河汉,虽望穿秋水,却苦无舟楫,但有了书信之后,从此就是“汉之广矣,一苇可航”。心灵与心灵相握,终于不再是奢想。

古人非常热衷于纸上谈心。“驿寄梅花,鱼传尺素”,正是雅人雅兴之发挥。尽管梅花到手很可能已经凋谢,尺素上也只是旧话一篇,但殷殷之情分毫不减,那份欣悦之意就堪称完美无缺了。

书信的作用未可轻觑。大至军国之事,小至儿女之私,都可借其本末功效,窥见成败得失。英国诗人勃朗宁与痼疾缠身的女诗人伊丽莎白·巴特蕾就是凭借鸿雁传情,终成伉俪。法国作家左拉激于义愤,给总统富勒上书,解救了沉冤莫白的军人德莱夫。书信的内容有时特别紧要和机密,一旦半途受阻或内容泄露,就会肇致祸端,酿成悲剧。在莎剧《罗密欧与朱利叶》中,因为神父劳伦斯的密函被耽误,致使不明底细的罗密欧饮鸩而死,悲恸欲绝的朱利叶自戕而亡。戎马倥偬的拿破仑在战事间歇也不忘给妻子玛丽·路易丝写信,挈重若轻,也可说是英雄作派,然而他一时头脑发热,竟忘乎所以地透露了自己的作战意图,不幸的是,这封短函在途中被英普联军截获。后果可想而知,在悬系帝国存亡的关键战役中,拿破仑一败涂地,死灰复燃的政治理想遂化作千秋泡影。一封信竟成了决定历史走向的枢纽,让一代枭雄自毁长城,真令人啧舌傻眼。

书信作为一种心灵的表达方式,得益于文字的润饰,因此具有雾中看花的朦胧感。若通信人之间从未谋面,单纯依赖于书信的联结,这种巧妙的遮蔽性就可能臻于极致,使双方一旦相逢,则大失所望。俄国作曲家柴可夫斯基与贵族富孀梅克夫人通信多年,并且他得到过后者的长期资助,并且在她的乡间别墅中居住过,彼此却始终不曾谋求相见的机缘(这其实并不需要费太多的周折),也许他们正是特意为了保持这种令人心醉神迷的审美距离,才始终没有迈出那“轻率”的一步吧。

中国古代文人割别妻儿,长年宦游在外,思情不能自抑时,或许会以诗代书,寄托满怀忆念。唐朝诗人李商隐的那首《夜雨寄北》即是经典之作:“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如此浓醇的诗意就算冲淡开来,也比夜半私语更能陶醉闺人胸臆。

世间最感人肺腑的信莫过于烈士的遗书。他们在生命即将永逝的前夕给抱恸的亲人和同怀的志士留下“天鹅之歌”。往岁,读林觉民的《与妻书》,字字悲怆,顿感血涌如潮。无情未必真豪杰,百代之后,这封绝笔信仍将催人泪落如雨。

真正袒露人类心灵秘密的文字最终只能从书信和日记中找到。虽说卢梭的《忏悔录》是灵与欲最大胆的自剖,但掩蔽文饰之处仍时常可见。日记完全写给自己看(除开那些为博取人们的好奇心或混淆视听而刻意炮制的所谓“顶级私密”,例如希魔的日记之类),有所隐讳可以理解,弄虚作假则毫无必要。书信大多写给亲友看(也要除开那些藏头藏尾或公事公办的函件),装神弄鬼也未免多余。人们在日记和书信中就如同在自己的屋子里,任何袒裸都并不可羞,并不可耻。梵高在写给弟弟泰奥的信中除了大谈特谈绘画艺术之外,偶尔也连篇累牍地谈及自己“内心的魔鬼”,即无法消弭的情欲。这些文字极其真率,犹若与至友联榻抵足,话语了无遮拦。若隐蔽自己人性中最真实的这一面目,梵高的内心世界就像大雾弥漫的伦敦,让置身其间的“游客”莫辨其真容实态,只能带着满心的疑窦恹恹地离开。

现代人何其有幸,电话和电传等等快捷便当的通讯工具宛如魔力无穷的宝贝,它们可以化天涯来咫尺。有了BP机,人海捞针便可手到擒来,再也无须众里寻他千百度,人们真是无法遁形于天地间了。然而现代工具并不能完全取代书信的功用。人们究竟欲置自己的心灵于何地呢?这的确是一个问题。抱着一部电话固然可以醉醺醺地“煲电话粥”,但说到更深刻的关爱,仍只能从浓情挚意的书信中获得。在电子时代,人们并没有因为通讯的快捷而变得更加亲密,反而因为没有牢靠的纽结而变得更为疏离。细想来,电话与电传只不过是音容的暂现而已,书信中的情谊则往往能长期逃避“时间杀手”的暗算。现代文明中的许多东西都仅仅只让人取其时效,方便固然方便了,但于心灵而言,无非是一些即饮即食品店的快餐罢了。那些娓娓谈心的书信才是真正合乎传统的“名菜”,可“烹制”它太耗时间(无异于破财),太费心情(无异于抽血),那些熙熙攘攘为名利的人,早已倦于给一支龟缩在抽屉角落久已衰竭的钢笔注满一管活命的墨水!

身居闹市高楼,每天只听“催魂铃”(电话铃声)响,偶尔收到远方的飞鸿,又是何等惊喜何等意外,毕竟还有一些旧派作风的朋友愿意用传统的方式在纸上谈心,这也说明书信仍然以它的“衣香鬓影”令人着迷。

现代文明可能最终会使那些径直与心灵接轨的即纯粹意义上的书信彻底消亡,代之以各种极快捷极便利的电子邮件。到得那时,受不了生活之累的人们或许会对书信产生一种特别强烈的怀旧心理吧。缺少了彼此的呵护和关怀,沉积的苦闷必然会像核反应堆那样产生足以毁灭整个心灵世界的破坏力。这样的日子离我们已并不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