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傲骨的文人徒具皮囊而已,
这样的皮囊无论怎样经久耐用,
最终也难免残破露底,
让人看了齿冷三天。
剥开一支香蕉甘香的外皮,即可见到它雪白的内里,若想以此法吃透一座城市,却并不可行。唯有在夜幕下,城市半醒半寐之时,你不难从她半开半掩的帷幄中看到一些白日看不到的风景。
夜间,城市不在乎众人将它的香闺一览无遗,因为她门户虚掩,可以接受种种好奇心的测度。什么是你我无法拒绝的诱惑?去问一问迷离的灯火吧,去问一问狂醉的音乐吧,去问一问纷繁的感受吧。夜的长发一动,秋波一瞬,你就被她的衣香鬓影掳走了。
很多年,你不曾目睹比现在更多的歌舞,它们煽惑你的感官,使你如热带的海浪一般充满血性。曼妙的舞步每一下都异常准确地着落在你的心健,溅起珠圆玉润的和声,旋转,跳跃,旋转,带起了许多人的目光,如一阵风,如玻璃出炉时的火色,你感觉那舞者翻飞的裙裾犹如孔雀的羽屏,上面画满一千只渴望之眼;舞者仿佛穿上了《红菱艳》中那双着了魔的舞鞋一样,无法停歇下来,只那样狂奔向死神的怀抱,比圣桑的“骷髅之舞”更令人惊惶。
能作掌上舞的赵飞燕,在此不敢自夸轻盈纤美;能作霓裳羽衣舞的杨玉环,在此不敢自炫雍容华贵。古代的美人幸而死了,死于永世的光荣与梦想,死于深宫的寂寞与忧伤,死于长袖善舞与蛾眉善妒。后代的美人不幸而活着,她们溺没在浊浪排空的眼波中,浮起的只是她们的躯壳,只是生死一大梦的泡影。
趋之若鹜的登徒子以夜总会为他们的去处和归所,在他们看来,楚襄王寡人好色的巫山云雨怎如我辈无所不至的遭遇激情?“所谓淑女,君子好逑”,既然是所谓淑女,就无须真正的淑女,何况大家只是逢场作戏,又不求其宜室宜家。瞧,他们粉墨登场了,偎红倚翠,去了KTV包房,不要问今宵酒醒何处,只说春梦了无痕。城市是一个暧昧的所在,那些狂蜂浪蝶与倡条冶叶都藏入深处,灯是其欲望的眼,金是其欲望的媒,酒是其欲望的胆。
在刀兵入库、马放南山的时代,通常意义上的兽已越来越少,而非常意义上的人却越来越多,“狩猎”一词就如同最漂亮的画皮,披在某些渔色之辈的身上,变成他们的一袭将袍,真可谓人生处处是沙场(而非道场)。我看见那些“英雄”的影子迅疾地没入夜幕中,猎猎招展的旗号依稀是“及时行乐”。
有人愤然地骂道:“蛆!”
“那又怎样?你有这资格吗?别心理不平衡了。”
城市猎人反唇相讥,在他们看来,作“蛆”也满不错,至少是肉食者,尽管古人说“肉食者鄙”,但他们大有“此中滋味不足与外人道”的意思。
“你如果听不得靡靡之音,看不得三级片和毛片,简直就不配作现代人,作城市人,农村能好到哪儿去?不也是桑间濮上吗?”
他们认为此言足以平息众议,于是击鼓凯旋。
城市不言情。请务必记住,别犯傻了。
“在银行的账号上,我存入了足够多的爱情。”
这是诗人的幽默,这样的讽刺看似轻松,实则非常沉重。
只有谈“钱”说爱,可怜的LOVE,只得随行就市了。
夜间,所有新的游戏规则出台:“金钱能买到一切。”
夜间,城市是最大的证券交易所,虽然成交额很大,然而,爱情的股值不见飙升,只见跌落。
“金钱是城市的灵魂。”
这句话可能更接近于事物的本质。尽管富人与穷人有不同的取乐方式,但仅就生活的内容而言,则只有量的多少之别,而没有质的高下之分。在夜间的那些赌桌上,他们的眼睛是一样通红,脸色是一样寡白,手指是一样发抖,只不过其吞吐量不可相提并论。
“和了!”
“臭牌!”
笑声和骂声不绝于耳,赌客们一夜间砌成与推倒的“长城”又岂止二万五千里?胡适先生在其《归国杂感》一文中说:“我回中国所见的怪现象,最普通的是‘时间不值钱’。”这话未必确当,赌客们在长夜里作方城之戏,其本意下地在于使时间增值,先瞄准了别人的腰包,再看运气与技巧怎样。当然,常不免事与愿违。
人生处处都是沙场,处处都是赌场,要博取名利,彼此少不了巧取豪夺,免不了尔虞我诈,游戏规则是:大家比手法,比胆色;明里有枪,暗里有箭;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犹如约法三章,一点也不含糊,显得天公地道。
不管怎么说,人们在夜间享受名下的那份生活,如同享受盘中的食物一样,味道如何?只有自己知道。他们若苛求眼前的所得,翻转于希望与失望之中,那么他们会认为命运薄待了自己,会找到许多自怜自伤自暴自弃的理由。往好处想,黑夜仍不失为一所疗治伤病的医院;往坏处想,黑夜则无疑是预演死亡的舞台。
我在午夜的街车上,穿过城市的峡谷,比客游的异乡人更感觉无家可归。这城市像一位贫血而多产的母亲,那些强作欢颜的高楼掩不住满脸的寒鸦色,一座城市有数以万计的建筑,细看来,其形貌却毫无二致,人们长期模铸自己的精神,因此其创造力才显得如此阳痿。我真正感到了单调中的压抑和压抑下的苦闷。
城市要用百丈红尘埋没世人的灵与肉,种种迹象表明,现代人已产生了越来越强烈的恐惧,城市文明的毒质透过一层层形同虚设的保护层,迅速渗入大众的肌体。我看见广场上的大屏幕电视正不厌其烦地播报爱滋病在这座几百万人口的城市已有多少多少例,往日谈虎色变,如今老虎已杀上门来。
爱滋病无疑是人类的瘟疫,它像一个可怕的幽灵,在夜间的城市里徘徊。我们也许会在最需要理智的时刻却错误地表达了感情,你内心总是狐疑不决,你还能想念谁呢?面对那些涂满了蜜汗的刀锋,众人全然不顾舌头有可能被割掉的危险,欲望的从旁怂恿使之蠢蠢然,跃跃然。
“欲向刀丛觅小诗!”
拚死吃河豚的人无需这样勇敢的宣言,他们全民族闰开始就有足够的胆气,去面对“惨淡的人生”。我们只要仔细看看城市文明内在的积淀,就不难发现其所谓之“及时行乐”便是装潢一新以期掩人耳目的苦中作乐的“乐”。他们像一群笨拙的南极企鹅,极其可笑地摇晃着自己的身子,靠近欲海边,然后一个猛子扎下去,这样的觅食法也不乏功效,只不过当岸上的企鹅比水底的鱼儿还多时,大家就先要到岩石边去磨砺自己的喙,准备一争高下。何不在岸上就决出个你死我活来呢?
午夜之后,城市在灿燃的灯火下辗转难眠,吃客、嫖客们犹自意兴盎然,唯有那些勤勉而诚实的劳动者早早地上了床,已酣然入睡,他们远离那些哈哈镜中的嘴脸,没有良心的亏负,没有额外的营求,而只是恬然地享受自己的睡眠。这夜幕深深处,有多少人密谋于暗室,为荣名,为美色,为金钱,为权势,这世界的明天就是这些绞肉机绞出色、香、味俱全的“馅儿”。
纤云烘托的天宇上,悬着那轮终古如斯的明月。想那蟾宫之中,“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这位梦中的女主角是永远都回不来了,这样的不幸也未必真是不幸。城市的炼狱把那些疲惫的灵魂归拢在一起,开始了夜间的拷问:
“城市是不是你最喜爱的家园?”
“无所谓喜爱不喜爱,我随遇而安。”
这就够了。夜间穿越城市,我感觉自己全部的灵性似乎正在陷落,又似乎正在升腾,就好比高楼里的电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