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给万物着色的方式真是奇异。粼粼的波光如千万条小蛇攒攒而动,金红金红的,愈远处颜色愈深。蓝水晶般的天空上没有一点斑驳的痕迹。洁白的云朵行走在半空之中,这些闲散的绵羊跟着春风的牧鞭渐渐走远。
我们眺望远处青黛如螺的君山,指点之际,几乎所有关于君山的传说都筛落在眼前。娥皇、女英对一去不复返的虞舜的伤逝是中国最古老的爱情传说,斑竹一枝千滴泪,二妃的相思不仅是入骨的,也是入竹的,感伤及物,永存不绝,这才足以惊天地,泣鬼神。且将斑竹剖开,如同剖开一个谜底,而又看到另外一个谜面:世间只有悲剧才值得记取吗?幸福为何从不留痕?诗仙李白有感于二妃的事迹而咏叹:“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古今中外,爱情的力量无论怎样被夸大,都不会引起质疑和指责,此无他,乃是人心追寻善美的需要。在洞庭湖刚猛的性格里注入这一脉凄美的柔情,更增添了无穷的魅力。柳毅传书的故事也流传很广,一个侠义书生不辞艰险,介入龙族的家庭纷争,千里传书,搭救被恶夫遗弃于湖滨荒野的小龙女。他虽一再拒婚,最后还是做了乘龙快婿。岛上至今仍有一口柳毅井,不过柳毅在龙宫里的情形再无下文,你若有足够的好奇心,又有极佳的水性,不妨纵身跃入此井,去寻柳毅问个明白。有美丽的小龙女相伴于侧,想来他应该是快活的,然而身在异类之中,纵然能入仙班,又或许是寂寞的吧。这岛上并存着一悲一喜两种结局的爱情故事,若将君山易名为爱情岛,想必不会有人提出异议。
岛上,触目皆是一丛丛郁郁青青的湘妃竹。据说,斑竹只在君山和九嶷山(舜帝登遐之所)两地可以存活,若移植别处,非死即枯。竹性如此,原与情义无关,但科学在这里是没有立锥之地的。湘妃祠的香火袅袅不绝,人们怀着各自的诉求将签筒摇得哗哗作响,一忽儿功夫,便有笑颜逐开的,也有愁眉紧锁的。许多情侣向湘妃下跪祈福,那情景着实有趣,也有人把湘妃误为送子观音了。在他们看来,烧香燃烛,讨好上界神佛,原不过一跪三叩而已,或许真有些灵验也未可知,这似乎提示了一个不争的人间事实:膝盖软的福报多。
浩淼无垠的湖面上,飞过那些尖嘴长喙的水鸟,它们声振九嗥的鸣叫融入这寥廓的水天之中,使我们的精神为之一振。洞庭湖上还留下了八仙的许多传说,“吕洞宾三醉岳阳楼”,是仙家故事中颇为热闹的笔墨。韩湘子的箫声也似乎总在湖上萦回不绝。八仙的踪迹无须去闾巷间寻找,便在这湖上,他们凌波而来,又凌波而去。在中国古代,惩恶扬善的职责被官府践踏,却人们想象中的仙人去履行,这真是绝妙的讽刺和莫大的悲哀。
大乎哉,昔日八百里洞庭,好一个汪洋泽国。在漫长的岁月里,这儿却并不是一个令人心向神往的所在,它是唐宋名士的贬谪地。“老病有孤舟”的杜甫亦曾在湖上驰骋望眼,发抒悲愤。过江而来的落魄者以诗文的形式留下了那些抑郁长叹和悲凉感慨。对他们来说,在此卜居或远播五岭之南,都绝非幸事。何况这是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血吸虫重患区。“千村薜苈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如此写照足以证明,洞庭湖区虽是鱼米之乡,但并非理想的生存之地。
我们的船渐渐地靠近了一大片芦苇,这是春天青青郁郁的苇子,在风中喧哗着,骚动着,不计其数的水鸟出没其中。前些年,在一望无际的苇荡中,还隐藏着另外一个群落,他们共同的名号为“天吊户”(谁也管不着的人口),有的是血案在身的逃犯,有的是“超生游击队员”,总之是些被打入另册的“黑户”。在这茫无际涯的芦苇荡中,搭一个窝棚,弄一只小船,捕鱼捉瞎,生计是不成问题的。后来,这里接连发生了多起命案,有关方面入湖清肃,终于打断了一些横行不法的螯爪。然而“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那些仰赖这片苇荡遁形匿迹的超生游击队员也被悉数遣送原籍。芦苇荡又恢复了久已失去的平静,只有水鸟家族一如既往地在其中繁衍生息。偌大的芦苇荡,年年生死,岁岁荣枯,它永远都像在刻意遮蔽什么,又像在精心展露什么。“天吊户”的悲欢被一些好事者当作不可多得的新鲜题材,写进了长长短短的小说,有的甚至将他们描写成“理想国”里的公民。然而时间冲刷过后,某些附着力有限的传奇色彩已剥落无遗。“天吊户”离天堂过于遥远,早已不通航班。
在晴煦的日子里,有好运气,又有好眼力,人们可以从船上看见河豚。它们从波涛中拱出黝黑的脊背,在白茫茫的湖上格外醒目。它们出没于涛头浪底,追食小鱼,俨然是水中阎罗,很难捕获。河豚肉质鲜美,但它的内脏含有一种能致人死命的神经性毒素,极馋的嘴才敢碰它。湖区用“心一横,吃河豚”来形容拼死不惧的意念。
站在甲板上,我可以望见不远处渔民撒网的身姿,他们大都使用深水拖网,捞起来的可不是小鱼小虾,而是一尾尾肥壮的鲤鱼、鳊鱼、草鱼和鲫鱼。恰逢汛期,网网都不会落空。渔民个个体魄健壮,精神饱满,显然是本色十足的弄潮儿。他们仅凭水色的清浊就可以估测出水位的深浅,根据水温的冷暖就知道哪儿鱼多哪儿鱼少。这真是一门令我这样的“旱鸭”叹为观止的学问。
我不曾溯长江,下三峡,也不曾入海遨游,这是第一次体验劈波斩浪的乐趣。在湖上,眼界展阔了,心胸也为之拓宽,昔日琐琐细细的烦恼早已像掉落的蝌蚪尾巴,不见了踪影。
由于长期围湖造田,洞庭湖的腰围日益瘦细,古代方圆八百里,现在可能只剩三分之一。尽管如此,它仍然豪迈不羁,如同尘世间难以觅见的方外之友,以有容乃大的胸抱迎接我,正可谓纳芥子于须弥。
登岸前,我们看到了夕阳谢幕的景象,说它谢幕,实际上是它在淡淡的暮霭中向水天交接处下坠时所引起的一种反复跳动的错觉。湖上的黄昏十分短促,待我们上岸休息片刻,便已是繁星满天了。
船过洞庭,这只是生活中一段小小的插曲,但它给了我一种全新的感受。洞庭湖壮阔无比,我们处于逼窄的生活空间,即如站立在仅可落足的甲板上,仍可以极目楚天舒。身为甲板所囿,而心不为甲板所限。更远处,那些舒卷的云、翻飞的鸟、躁动的苇荡和撒网的渔民,都拥有自由的灵魂。
船过洞庭,它向我抖开一幅美丽如斯的画卷,在这幅创物主的云水图上,既有历史的流风余韵,又有现实的天光水影。在它面前,我不禁迸发出一种要去遨游和飞翔的冲动,做一尾鱼,做一只鸟,生活在洞庭的水底和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