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先知道林逋,然后才知道孤山的。因为这位和靖先生是个怪人,《宋史》上说他“性恬淡好古,弗趋荣利”,他心里所喜欢的只是隐逸的生活。“结庐西湖之孤山”,竟可以做到“二十年足不及城市”,性情澹泊成这样子,那些一心想走终南捷径的所谓隐士自不能与他同日而语。林和靖终身不娶,始终寄情于梅、鹤,因而有“梅妻鹤子”的千古佳话。如今,青梅难寻,白鹤更无消息。林和靖不仅是位雅士,而且是一位出色的诗人。他的咏梅诗长期为时人和后人所称道。《山园小梅》中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句,“曲尽梅之体态”(司马光语),乃是咏梅诗中的极品。
我站在孤山之巅,俯望西湖的千顷碧波,真要景仰和靖先生不染纤尘的胸怀。一个人老死于蝇营狗苟的名利场,怎及得上这位林处士半日的悠闲快活?当年,他在孤山上吟啸自若,啜天地之精,饮日月之华,驻足则梅林为之掩翳,泛舟则鹤群为之导引。这般自在,就是神仙怕莫也要逊让三分。
孤山上还葬着一位孤独的“兵火头陀”苏曼殊。他生前出入佛门,视名利为身外之物,毫不介怀。他的文字极好,传世作品却不多。最奇者,他自称至死犹为童身,身后最为人称道的却是一些情诗,“还卿一钵相思泪,恨不相逢未剃时”,这就比“恨不相逢未嫁时”更为痛切。曾有很长一段时期,大学中文系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竟找不到苏曼殊的名字,唯有《鲁迅全集》的注释中有一点影子。文革后,废名(冯文炳)也有人关注了,他的作品还被冷冷地搁在积尘里,任由蠹鱼糟践。从苏曼殊的诗文,我们不难洞见他的心灵,纯净而感伤,尘世的热闹和士行的污杂在其中半点也看不到。他死后,棺木和墓地无着,还是徐自华女士(秋瑾的至交好友)购赠的,在孤山上,他与和靖先生为邻,的确是一个理想的归宿,原不需局外人来为他鸣冤叫屈的。
性喜参禅礼佛的曼殊上人与光风霁月的弘一法师(李叔同)过从甚密,他们意气相投,于佛学和文学同臻化境。曼殊上人虽曾参与革命活动,被誉为“兵火头陀”,但他视人世为苦海,视功名利禄为微尘芥末。在孤山一隅,他终于得到了永恒的静谧和安详。
西泠印社的名头至今仍十分响亮。当年,一些喜欢金石的青年才俊结成印社,寻到这片清幽之地来,不过数年间,印社就有了相当的规模,陆续建造了百余处亭台楼阁,收藏古人和今人的雕刻精品。值得一提的是,吴昌硕先生是西泠印社的第一任社长。西泠印社曾是东南人文荟萃的中心点,影响面由此辐射而成。据说,弘一法师即有书画和金石作品收藏在印社中,可惜我们眼福太浅,未能见到。
孤山下的中山公园原是清代皇帝的行宫,据说乾隆游江南时即下榻于此。这里的亭台楼阁比之北京的故宫逊色不少,但造型活泼精致,亦不无可取之处。堂堂的大清皇帝在京城拘束得太苦,原是出来寻开心找乐子的,有美酒娇娃和轻歌曼舞,尽够了,根本用不上那种森严的宫殿来杀风景。西湖边泊着楼外楼的画舫,用它作销魂窟,皇帝老儿自然是尽得风流了。
如果说西湖是母腹,孤山便如婴儿一般,白堤是它的脐带。这个比喻奇特而合理。我喜欢这个名字,孤山的“孤”,是孤悬的“孤”?是孤高的“孤”?抑或是孤寂的“孤”?终究无人能给出确切的说法。这小岛原也如隐逸之流,永远不靠岸,不与陆地产生瓜葛。有西湖的浸润,它永远不老,有和靖先生、曼殊上人、秋瑾女侠植骨于此,它肯定不会孤单。剩下的该是它如日月一样的孤心永远浮动在西湖的梦中,不肯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