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
我不知道,天底下是否还有哪种动物比狼的名声更糟糕(“狼藉”一词即为显证),性格更孤独。为了觅食的便利,它们结为一群,在寂寞中,收拾大地上那些奔跑的果实。狼的寿命比同祖同族的狐和狗要短一些,我想,是孤独戕害了它们的身心,而这恰恰是无法救治的绝症。难怪赫尔曼·海塞把他的小说主人公哈勒称之为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生物——郁郁无欢、落落寡合的荒原狼。
落叶飘旋,如石头一样坠向大地的胸脯,这是痛彻肺腑的时刻,既不是无病呻吟,也不是疯狂的绝叫,而是从孤独的深心里宣泄出来的忧伤。当寂寞骤然而至,无法排遣时,这歌声响彻生命的原野,使我俯下头来,检视一道又一道伤口和记忆中所布满的疤痕。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匹狼,它何时跳踉,何时嗥叫,是难以预知的。
降下孤独的旗,可以免去一场心灵的屠城之灾,却也会使我们尝到屈辱的滋味。
蛇
一个人不怕豺狼虎豹(只在动物园里见过,隔着铁栅,就从未打算要去怕它们),却独独怕蛇,这似乎很丢人。蛇是阴沉之物,本来与人无扰,但其性情最为多疑,往往误以为人类有意冲犯和翦灭它们,因此成为了人类的宿敌和世仇。《圣经》中,蛇是淫邪不净之物,它怂恿、诱惑亚当和夏娃偷吃了伊甸园里的智慧之果,因而被盛怒的耶和华逐出天堂。
在十二生肖的排行榜上,偏偏我是属蛇。按生肖卡上言之凿凿的说法,属蛇的人很聪明,却很冷酷,这当然是无稽之谈。当初排定地支顺序时,又岂能确定无数世代里人类的十二种命运和性情呢?孪生的兄弟姐妹,虽属相同,面目相似度很高,命运和性格却往往有较为明显的差异,这又该如何解释呢?
我生活在城市,却喜欢去山中走走。必要的装备是不可少的,一根竹杖,虽然没有电棒的威力,却能够壮胆。有一回,我见到草丛中有乌黝黝的一盘,这一惊非同小可,寒毛集体站岗,魂魄半晌才总算归窍。这条蛇睡得好香,那就多睡一会儿,千万别醒来。即使遇到一个腰插两把板斧的剪径贼李鬼,我也不会吓得比遇蛇更厉害。踮着脚尖,退出老远,那条蛇还在原地“打呼噜”。我不禁暗叫一声:“好险!”
又一日,一路拨打着荆榛往前走,忽拨见贼溜溜一双乌黑的小眼睛,我差点当场晕死过去。那双亮眼狠盯着我,烙铁头般的扁嘴里吐出长长的毒信,我立刻弃杖而逃,连滚带爬到了山下,冷汗湿衣,惊魂未定,侥幸捡了一条性命回来。后来,我将当时的情形告诉友人,他说:“你太莽撞了,这样子强闯毒蛇的领地,就是它不共戴天的敌人,要是那条蛇将你锁定为攻击目标,发起猛攻,你就很难脱险!”
仲夏的某天,我在一棵大树下歇憩,清风徐来,甚觉怡爽。且听众鸟啼喧,且看群峰耸秀,此声此景皆醉人耳目。正欲忘情灭念,忽闻树上一阵急急的哀啼,抬头望去,一条大蛇正在偷袭树顶的鸟巢,几只羽毛未丰的雏鸟发出悸叫,十分凄楚。我赶紧用石头去掷,无奈树大枝繁,屡击不中,再过一刻,哀叫声渐渐稀弱,显然,这条贼蛇已掠得美食,心满意足了。因此我对蛇除了害怕,更生出一份痛恨来。殊不知,弱肉强食,从来如此,这条冷冰冰的自然法则,在人间也从不缺乏用武之地。
小时候,在乡下见耍蛇人颈上吊着一条可怕的活物,尽管好奇心炽,却不敢接近他。那条蛇的毒牙已被拔去,耍蛇人装模作样地给他兄弟一下,然后敷一点黄色的药粉,我们不由得惊叹那药效的灵验,有的大人平日要上山砍柴,有可能遭遇毒蛇,因此肯出钱买回一包两包,说是有备无患。
仔细想想,蛇又何辜?人类以万物为食材,若以杀生为罪愆,则蛇不及人类之亿万分之一。况且蛇蝎心肠者世间多有,其为害之凶,为祸之烈,乃是任何毒蛇都不能比拟的。因此我觉得自己不怕人而怕蛇实在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