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潘君从云南旅游归来,说是给我带了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却又不肯“剧透”三分,只闪现出一个悬念的影子,令人费猜。我就故意激他:“莫非是缅玉之类的宝贝?别太贵重了,让我将来要倾家荡产去还你这个人情。”他就在电话那头笑道:“你尽可以发挥想像力,但不要去猜这东西的表面价值,它并不贵重,但绝对稀罕。”
潘君是个大忙人,一晃数日不见人影,让我疑心他所说的礼物只是子虚乌有,无非嘴里没味,开个愚人节的小玩笑而已。
日前,他携宝而至,神情颇为诡秘,打开好几层包装纸,然后是一个蓝色的纸盒,他却故弄玄虚地歇下手来。我说:“这又不是传国玉玺,你这样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它,太夸张了吧?”潘君闻言,笑而不答。
最终,粲然入目的竟是一只蝶蝶标本,粘在磁盘上,外面用圆凸镜封罩,蝶翼舒展,不知它是恬然欲栖,还是翩然欲飞。其花色最是奇特,黑底现出白色、黄色、蓝色、紫色的纹理,天生丽质,又颇有几分高贵和冷傲,的确不是我平日所见的那种轻倩而略佻达的品种。我问潘君,这宝贝有无学名?他说:“这是高原蝶,具体叫什么,我也不清楚。”它曾是云贵高原上自由的精灵,这一点确凿无疑,一不小心,它落入了捕蝶人之手,从此被禁闭在狭小的真空中,供人把玩观赏,这岂是它真心乐意的?也许是在劫难逃吧。蝴蝶的寿命最长不到一年,短则只有两到三个星期,它变成标本,或许不算最坏的结局?
凡是见过这件高原蝶标本的人都夸它漂亮,玩味之余,还不免生出妒意来:“这样珍贵的东西落在你手上,真是明珠暗投!”在对待藏品方面,我承认,确实漫不经心。
人类与蝴蝶之间源渊极深,更古远的且不去考稽了,就说顶喜欢坐而论道的庄子吧,他在《齐物论》中有一段阐幽发微的文字:“昔者庄周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欤?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我没有庄子那样深邃的思想,根本看不清人与物分合之际的实质性变化。人的物化以及更高境界的天人合一,是某些瞬间才有的“玉屑”,不易把捉。庄周梦为蝴蝶,或蝴蝶梦为庄周,都可说是非常快意的事情,只要那场春梦不被惊醒,化蝶的庄周肯定可以醉入芳丛。
半生失意的李白有感于自身的际遇,在《古风》第九首中大发感慨:“庄周梦蝴蝶,蝴蝶梦庄周,一体更变易,万事良悠悠。乃知蓬莱水,化作清浅流。青门种瓜人,旧日东陵侯。富贵固如此,营营何所求?”人生几多沧桑变迁,前尘往事都只不过是梦剧场的演出。富贵犹如霁雨之后的彩虹,易使人产生美丽的幻觉,但在那道虹桥上根本无法立足站稳。一个人若看透了造物者的机心,就会乐得与万物同游,顺其自然,无所拘执,真正得几回自在解脱。可惜李白的憬悟只是诗人的瞬间清醒,否则他就不会踩翻历仕和游仙这两条画船了,又怎会于知命之年仍跟永王李璘去瞎折腾,以至于被流放夜郎?世间少有庄子那般彻悟的人,奔竞于名利之途的各路高手就难以化蝶,而只能飞蛾扑火。
中国古代有一些经典的爱情故事,人们最熟悉的男女主人公绝对不是叙事长诗《孔雀东南飞》中的焦仲卿和刘兰芝,而是后起之秀梁山伯与祝英台,“化蝶”那场戏尤其具有催人泪下的艺术感染力,真心相爱的情侣生前无法结合,死后则双双变为蝴蝶,日日形影相随。这可说是剧作者和观剧者共同的良愿。
蝴蝶天生丽质,因此世人才把凄艳的爱情故事附着在它们身上,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因为美丽而被捕捉,无论如何都是可悲的。“兰含香而遭焚,蚌怀珠而致剖”,这竟然成为了许多美人美物的宿命。
我写字累了,读书累了,就会抬头看一眼那只可怜的被禁锢的蝴蝶,虽然它芳魂已渺,但它就像一场劫数的始末,以具体而微之的形式告诉我深刻的哲理:一只乐尽天年而不知去向的蝴蝶,无须观者夸赞而自得圆满,那才是最美好的命程和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