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杀人是一种很简单的事。
在柳宗元笔下,永州是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一个地方。永州是一个沙盘的话,沙盘里都是山。一年四季,永州的山顶都云霞舒卷,在阳光里如画,画出一个天堂。阴雨天迷茫,雾气裹了山,直接与天际连接。村庄就像一根一根爆竹,别在这群山群里,被漫长岁月拔去了引信,被贤达输之以道德诗书,却并不改变生产和生活,礼乐的带子可以勒紧思维和欲望,却不能勒紧肚子。何况这里本就不发达,一条永州古盐道上走的,除了官府驿差,就是零散的挑夫了。他们从永州各县出发,用两条腿翻过逶迤磅礴的大瘐岭或都庞岭,磨烂四双草鞋,到了连州,挑了盐,又一步一步的走回来。盐道上,五里一亭,亭里那些石柱上的光滑的黄色包浆,就是他们的汗水浸润出来的记痕。
永州盐道往南,过双牌,入宁远境内,转新田方向,是一条荒芜的小路。沿路只有小村庄,三户,五户,或在山腰,或在山脚,被树掩着。路在沟渠坡上,一边是田园,一边是青山。入夏,禾苗还没抽穗扬花。大牛扛了锄头,沿沟渠而上,到田里看水。迎面走来一个后生,手里一把洋伞,肩上背一个褡裢。两人错身而过,大牛转身就在那后生头上飞快地挖了一锄头。后生一点防备也没有,一声唉哟都没叫出来,扑倒在地。大牛扯过后生身上的褡裢,打开一看,原来是两条山黄瓜,并不是两筒光洋,抛了黄瓜,一声不响地到山脚挖了个坑,将那后生背过去埋了。整个过程,只两袋烟工夫。
大牛在沟边洗了手,回家,若无其事。
民国二十二年,大牛厌烦了种地的穷日子,扯起旗帜做起了土匪,抢了几起盐商发了家,即骑大马,挎驳壳枪,娶大户人家女儿,威风凛凛的过日子。未几,鬼子从永州府南下,消息传到大牛这里,大牛不服气,小日本太小看我们永州人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叫起兄弟们,操了家伙,在双牌南边的坦岭、对门岭设伏。鬼子一现身,大牛率先开枪,鬼子下马,架起小钢炮,朝这边轰了几炮,没炸着大牛,大牛却被这炮吓软了,从山崖上滚下来,折断了左小腿,被属下用筐抬了下山,到了营房,才发觉尿了一裤。日本人没想到这崇山峻岭里,还有人抵抗,过了那一回,后再也没有走过这条道。
解放了,大牛做了两年贫协主席。锄地,锄死一条毛毛虫,随口说了出来,被大队长听了上升为攻击并诅咒最高领袖,然后批斗收押坐了五年监,出来什么也不做,嗜饮酒,粮食不足,吃糠过多,拉不出,挖,挖不出,口里念兄弟我来了,死在冬天的一个早上。留下一、二、三三个单身儿子。大儿子修白龙水裤,被一块石头压死,二儿子中良,在家种地,三儿子跑了出去,在湘南的大山里,下落不明。过年,生产队杀了一头猪,一户不到一斤半的肉,大家分了,商议把队里的那头黄牛也杀了,过一个有肉吃的新年。会计担心公社不批,中良说:先杀了,再去批,就说是一条老牛,过不了冬了。队长说好,你力大,你动手。中良讨要了一个工分,答应下来。队长提来一把劈柴的斧头,中良说:我哥留下一个八磅锤,一锤就能把牛敲晕了。提了来,队长一看,果然沉重。中良抡了一圈,试了手,觉得还合用。
湘南人杀牛,把牛从栏里牵出来,在河坡林子边选一棵结实的树,将牛鼻子紧紧贴在树干,绑上,敲牛的拖了磅锤,摸牛的胯股、软腹到头及耳朵,牛被安抚下来,放松了情绪,敲牛的飞快的挥起八磅锤,向着牛头上的卷心敲下去,嗵地一声响。坚强的牛并没有被击晕,痛得扬起两后蹄子挣扎,有的甚至撕裂鼻头,脱了绳子的掌空,在平地里跑上数圈,被人套了脚,倒地后被锤杀。中良杀牛只两锤,先一锤,牛还没有反应过来,第二锤又到,牛轰然倒下,眼还没闭上,看着中良解了牛鼻索,将它靠在树干上的头一脚踢到地上。人家说中良:你爹年轻时杀人只一锄头,你杀牛还要两磅锤,笑中良不济。中良一听到别人说他父亲杀人,胃就不舒服,尴尬笑着,也不争辩,在一边拣了刀,狠狠地捅进牛心窝子里,放了牛血,然后将刀插在牛皮下,从牛的腹部皮下捅过去,直到牛屁眼。牛皮两边翻开来了,队长和会计才走过来帮忙,几个老人也过来指挥剥皮。一床牛皮卖给土产公司,值八十块,相当于一个全劳力的半年工分。牛肉与皮分开,红红的,地上血血水水,十分狼藉。按照会计的吩咐,中良把牛肉分开来,一堆一堆的放好,然后抓了刀站在一边,谁家的狗来了,中良都能将刀背准确的磕在狗鼻子上,狗着了痛,“嘎”地叫一声,然后“嗯嗯”地低着头跑到一边,夹了尾巴,瞅着中良手里的刀,不敢妄动。狗的主人见了。骂中良缺德。中良说:你不缺德,你就把分到你头上的那一份喂狗。
傍晚,山上的牛下来,走到水井边,一条大牛在井边的草地里嗅了几鼻子,仰起头,冲着面前的空空如也的田野“欧”啊“欧”啊,一声一声叫着,眼睛里噙满泪水,又满是惘然。一条牛立下脚来,相邻的几条牛也跑过来,对着地上的一滩血水嗅几鼻子,然后仰了头,也“欧”啊地叫起来,声音高亢凄凉。狗也窜出来,在牛脚下窜来窜去,叫着,闹着。女人见了,对中良说:你那么狠,当心有报应。中良不以为然地说:报应就报应吧,人死一堆泥。
中良人到四十还未成亲,好心人从山里给他找一个女人回来,也没办结婚证,就睡在了一起,一气生了两个儿子,一个也没有养起。逢清明,从不上坟的中良买了火纸、香和一对蜡烛,悄悄到父亲的坟头烧了,隔年养下一崽,叫顺顺,浓眉大眼,村里人都说长得像他爷爷。顺顺初中没有毕业,就跑到广东去了,偷摸扒窃,样样精通,2004年,被南方法院判了八年,投到了洞庭湖农场去劳改。中良说:等他回来,一刀就杀了他。婆娘在一边说:你敢?中良不说话,一边想起父亲大牛来。
而此时的永州,盐道早已湮灭,宽阔的四车道的永连公路,已经把永州连州、长沙广州通连了起来。路上的行人还是那么稀少,偶尔经过的车辆,挂着湖南、广东车牌,甚至还有首都的。在鸟都飞不过的地方,现在已经没有了神秘,像一幅画一样,展现在天空下,那些云,还是像当年那样,用各种形态满足凡间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