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未到十岁,在平田学校读书。
时值四月初,风轻云淡,阳光灿烂,田野一片青。吃完午饭,我一个人乐呵乐呵地人去上学。过了十亩禾田,进了庄稼地,走到上坡地方,见到了平田村的某“瞟子”,我就唱了一句“红旗飘飘”,某人转过身来,伸手捉我,我就飞跑。原本以为他只是做个架势,或者仅仅是追几步,他就会转过身去,忙他的事去。我在庄稼地里跑出了几十米,回头看,那狗日的还在后面追。跑过早禾田,我不敢进村,而是沿着河道狂跑。那人还是紧追不舍,一边跑一边威胁我说“不抓到我不算数”。我只得跑动脚杆子,河道上的石板路像火车车厢一样飞驰,水田里的天空也在和我的影子擦肩而过。我只想跑到他看不见,让他没有目标。
东干脚村的大人告诉我,这个人的右眼是狗眼,小时候玩射箭,玩伴不懂事,对着他射了一箭。箭是竹箭,射在身上,一点也不碍事的,可是,这回射进了他的右眼里。眼是人一身最柔弱的地方,箭射进去,把他的眼睛伤着了,送到医院,救不过来,被医生剜了眼睛去,装了一只假眼。与真的左眼比起来,小了一圈,那样儿像是在眯眼瞟人,村里人就给他一个外号:“某某瞟子”。他比我大二十岁,五短身材。我不懂事,也跟着人嚷“瞟子”。或许以前有大人在跟前,他不能报复。而今天,我落了单,他不揍我一通,不能解他心头之恨了。
跑到平田的拱桥边,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我跑不过他,眼看着他要追上来了,我的眼泪也急了出来,只想赶快跑过马路,学校的老师就会看到我了,他也就不敢凶了。可是,我还没跑完河道,他已抓住了我的衣领,进而抓住我的胳膊,拽着我,要去报老师。
这个时候,父亲从拱桥边的巷子里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喊“放手”。
父亲跑到他面前,他放了手,对我父亲说:“你有没有家教。”
我父亲面露愠色,吼:“我有没有家教,也用不着你来教!”。
我父亲转身问我,冒犯了对方什么。我老实答:“我唱了一句红旗飘飘”。
父亲知道了我含沙射影,生气地搡我一把,大声命令我“去学堂。”
父亲当时正在平田村帮人插秧,收工吃饭后,又要下田,在路上听到熟人说我在河道上被人追,才赶出来看究竟,才截下某人来。我不知道父亲和某人是怎么和解的。以后我见到某人,我要不远远避开,要不低头而过,不再说话。这个经历告诉我,不要当面说人家的缺点,更不要耻笑和侮辱人家的缺点,否则,会招来强烈的报复。
2
外公是一个严肃的老头,好饮酒,无酒不欢。
某年六月,我父亲生病住院,正是双抢农忙季节,家里的责任田还没有犁翻过来。如果不在几天内搞完,就会耽搁插二秧。母亲就回娘家,将外公接了过来,一个是帮我们耕田,一个是帮忙管教我们。
外公六十多岁,满面红光。做起事来,虎虎生风,村里的人都夸外公能耐,老当益壮。外公对来人打开笑脸,谦虚地回答:“老了,不中用了。”
我那时年纪在十一二岁吧,正是喜欢爬墙翻瓦的年纪。父母不在,外公又不管我们,我、小娟、月祥、志梅几个,在家里就打起了阵仗。为了获得优势,我爬上了门梁,拿上面的瓦块掷他们。可是,我没有发现,外公坐在门板下的石墩上,一动不动,庄严地看着东干脚前面的风景。我在门梁上爬,带动了落在门梁上的一片碎瓦,碎瓦滚落下去,正砸在外公的光头上,立即流出了鲜红的血。
志梅、月祥见外公脑门子上流血了,弃了笊篱等家伙,闪到一边去了。
小娟从厨房里抓一把炉灰出来,要掩了地上的血迹,外公说:“掩什么掩,让你妈妈回来看一看。”
我悄悄从门上溜下来,大气也不敢出,心惊胆战,跑到外面,不敢回来。天煞黑,妈妈回来,外公回家,我才现身。小娟跟妈妈告我的状,说我用瓦块砸到了外公,在地上流了一滩血。母亲的脸色变了变,因为父亲生病,没时间管教我,责骂了几句,让我做了一个保证,又去医院了。
那之后,很久我不敢见外公。后来去外公家拜年,也不敢拿正眼瞅外公。外公或许没有记下,我记到了现在。弹指间三十年,外公撒手人寰二十多年,外公的坟头,长满了荒草,塞满了寂寞了吧。
3
今年元旦,公司放假,我千里迢迢回东干脚看父母和东杰、东初兄弟。小娟也回娘家,陪我吃饭拉家常,说到工作,小娟说:“这辈子有两样事不想再做了,一个是养鸭,一个是放牛。”这两样事在农村是一样也是少不了的,在我家尤其。
我六岁时,开始跟着奶奶给生产队放牛。
那时候一起放牛的有老文、维清、土玉等一帮人。他们都比我大。上了山,找一个高处,站下来,就捡地上的石子,往山下扔,比谁扔得远。土玉捡了一块扁的小石子,抡圆了胳膊狠命一扔,没扔成,直接打到了我的右耳朵上,打得血肉模糊。奶奶赶过来,看了看说:“你这个土玉,将我孙子的耳朵都打通了”,土玉脸色顿时煞白,不知所措。奶奶命令他去扯草药,用石头砸的稀烂,敷上之后,几天就好了。
想想,当年肤色白净如玉的土玉,离开人世有二十五六个年头了。
他是牧鸭时,睡在河坡上,转身,滚进河里,被河水呛死了,当年也就十五六岁。
我家也养鸭,我也牧鸭。
放学回来,伙伴们可以各自回家,然后带着弟弟妹妹玩,我只能回家放下书包,然后到河边沟边去牧鸭。有一次鸭子也不听话,四处乱跑,我就点一只最大的鸭抓起来,用稻草绳捆了鸭的两只脚爪子,挂在棍子一头挑着,以儆效尤。正在得意忘形之时,听到后面有急促的脚步声,还没有回过头来,头上就挨了一棍。这棍可不是别的棍,是父亲的锄头把子,打得我脑袋嗡嗡作响,满眼星星。人也站不住,蹲在地上好一会才起来。
父亲是一个思维极简单的人,并且相信“敲敲打打出好人”。
我、小娟、月祥没少挨父亲的揍。
父亲的刑具包括:棍子,竹刷子,绳子。
竹刷子打人最疼。竹刷子是竹枝,几根竹枝捏在一块,抽打在身上,竹刺直接会刺破皮肉,钻心的疼,打得我们承认错误了,父亲也出了气了,还要洗盐水澡,那种痛快,一生难忘。
长大了,某次跟父亲聊天,聊他过去的凶狠,父亲急了,翻了白眼,骂:“打了你们还没有出息,不打你们,你们更要瞎折腾一辈子”!
我、小娟、月祥左右瞧瞧,尴尬地笑笑,不再提。我们现在都知道了,人要长大,在磕磕碰碰的成长中需要学习、磨练、锻炼和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