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溪是一条小河,有鱼有虾,在很久很久之前,在其上游的某一处山脚,还传说出过一条蛟龙。当时雷鸣闪电里,山洪暴发,蛟龙冲天而起,腾云驾雾,在湘南的山地田野里现出龙形,升腾而去。这是不是龙溪的由来,说不清楚。照老人的口头文学,龙溪村不止五百年历史了。真正更早的,还可以追溯到汉,东汉刘秀曾在龙溪村五里外的地方封族人刘买为舂陵侯,在那时,龙溪村或者就有棚户居住了。
如今,古舂陵只剩下了一段古城墙,当年是否有龙溪村存在过,也无从谈起。待我辈出来,这里已不是山高林密瘴气流漫,仅仅只有光秃秃的山头,和曝露在阳光下的石头与茅草。传说中粗大得可以做房子的树洞,已经在战火中湮灭,剩下的,只有土地和正在复苏的村庄。我面对的龙溪已经改道,在截断处,留下了一个浅水湾。
这里是一个很美的浅水湾。
河流在这里改道,有战天斗地的精神,也有其他的考量,比如说,这浅水湾的上头,就是一眼泉水,是这条河的主要水源之一,从这里截流,可以有充足的水源灌溉下游的农田。这泉是岩洞,当地人称吕仙岩,跟八仙中的吕洞宾关联起来,只是峭立的崖壁上,不见吕洞宾的仙迹,也不见后人的题名。黑崖上,除了几株悬在壁上的灌木,在一动不动的与大地对视之外,一点也看不出与神话有关。山脚,乱石林立,荆棘丛生,人迹罕至。
吕仙岩的泉水清澈,更妙的是离岸数步远的水里,有一个石台。
难道这是吕仙当年潜心打坐的石台?
石台前是水,绿水映着明亮的阳光,哗哗的流出一河的波光。
石台后面是山,是山的悬崖绝壁。
我坐在这里,是一个孤独的牧童。
十一岁那年,我家成了养殖专业户。自那时开始,我不再放牛,而成了连长,管一个连的鸭。清早出来,把鸭放到了这里,才去上学;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来这里报道,接了父亲的班,继续放鸭子。种鸭蛋鸭都有,它们溯流而上,我在岸上。一边是山,中间是水,一边是田园。我的任务就是不让它们上岸,去田里糟蹋稻禾。
面对山的日子,比面对人的日子多。这是无语的岁月。
一个人,一群鸭,一条河,一片天地。
山默默,水哗哗,我不知道岁月,却感觉每天都那么漫长。
我当初不知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我只是一个调皮的孩子,一个渴望快乐和自由的孩子。
但我喜欢那浅水湾。鸭群到浅水湾上的沙滩上休憩,梳理羽毛,我可以坐在宽阔的河堤上,坐在浅草里,看水波流动,不担心鸭上岸到田里去犯事。也可以仰躺在草上,看高天流云,和从山顶飞出的鹰,在空中盘旋鸣叫;还可以跟邻村牧牛的孩子玩在一起,然后看他们甩着鞭子,一路吆喝而去。我还可以坐在水中石台上,与梳理羽毛的鸭群对视,想古老的传说。
石台离岸两尺远,上这石台,需要助跑,然后一个箭步,才纵得上来。
如果胆小,望那汪汪绿水,十之八九得掉下去。即使掉下去,也没什么,那水深不到胸口,只是清凉逼人,令人难以消受。只有在夏天的中午,邻村的孩子来了,我们才一起下水游玩,摸河床上的螺,或伸手到堤缝里,幸运的话,可以捉到藏匿其中的鲫鱼,或者螃蟹。一次下来,如果把所得都凑在一起,还够一顿伙食。更多的是这些伙伴把所得赏给了我喂鸭,然后喜笑颜开的唱着歌回家。
我是很羡慕他们的。他们自由得如同空中的鹰,而我像河里的鸭,只能游在这里,不能脱离视线一步。我想飞翔,我想奔跑,我想歌唱,我想游戏,我只能一个人在河道上,来完成心中所想,自娱自乐,不知疲倦。
于是,我迷恋起浅水湾来。
我怀念那些人头在浅水湾水面攒动的夏季,那时,我是这里阳光的主人。
因为只有在那时,我才是自由的快乐的和纯洁的。
湾上近水的河堤有一蓬丁榔刺,每到春夏,总开出一朵一朵带着刺柄的丁榔花,花色洁白,花蕊可数,花香怡人。这花蓬状如花冢,是有灵性的,因为它憎恨多情的人们,所以花朵之下长了一个尖刺球,刺球上遍布尖刺,不容人攀折。我想,这刺蓬是男性,他不想任何一只手碰触他的花朵,所以浑身都长满了牙齿,随时攻击侵略者。
很多个临近黄昏的日子,我就坐在这里,看着眼前的鸭子,玩着手中的鞭子,想那些活跃在乡场上伙伴,用他们的热闹安抚我心里的寂寞。我早早的接触了寂寞,因此,注定了心里充满了渴望。有一次,从放牛的那里,听到我们的村长离婚了,我心里还有一丝窃喜。那时我就知道,人离婚,就有了自由。
后来,村长乱搞女人,村长不当村长了,被村人打死了,村上的人还不许任何人去告状,就把以前勇敢的村长给埋了。我想,村长趴窝了,不仅是思想,包括生命,也被拿走了,道德的封锁线回到原地。偶尔在河道边上看到丁榔花,我感觉它有那一种忠诚很美,很自然,像一个坟丘。
浅水湾,照见了我最初一些觉醒的生命意识。当以后我愈走愈远,它愈来愈浅,故事也愈来愈淡的时候,从浅水湾里抽出来的那一丝一缕的记忆,温暖的裹着我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