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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腊月

腊月是怎么来的?大人的腊月,是大人算计来的;小孩子的腊月,是小孩子喊来的。夜晚里,一家人坐在一起,听风刮响檐头滴瓦,奶奶就会问孙子:考你一个问题?孙子从父亲的腿上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看奶奶,问:什么问题,不要太难,我们老师教过没有?奶奶笑着,说:肯定教过。问你知道不知道,还有几天过年?孙子说30天。奶奶说:不对,还有29天。于是,奶孙俩围着火塘,争执过年还有三十天还是二十九天。孙子争了几回,抬起头,问父亲,父亲说:二十九天。孩子垂下头来,对奶奶说:答应我,过年了,给我买一挂鞭炮。奶奶说:刚才没答对,只给两角钱,就这么多了。孩子马上伸出手,说:好,现在就拿来。父亲一巴掌落下来,说:给了,五毛。孩子见父亲不高兴的脸色,不出声了。心里却是在盼着,腊月快早点过去,年早点快到来。

腊月里,村里的第一件重要事,就是赶快趁了晴好的日子,把地里的蔬菜打发掉,换点钱回来,补助过年的费用。湘南的农民勤奋,一年四季,地是不闲着的。收了秋豆子,就种上了白菜、芹菜、蒜、葱、萝卜、包心菜、芫荽、田菜、芥菜和莴笋。勤快人家,收了田头的二季稻,租牛犁翻了地,一垄一垄整出来,还种上了雪里蕻、芥兰等从外地来的菜种,赶个新鲜。村里人的精神,除了一日三餐,其他时间都花在地头里。湘南过了秋,天气少雨,每天阳光灿烂。年纪大的,担不动水桶尿桶的老人,也带了孙儿辈,上山去捡一抱干柴伙,晚上烧来取暖。年轻的后生,担了水桶尿桶,在沟渠里装了水,担到地头,一瓢一棵的浇。白菜已卷了芯,外面的叶子正在枯萎。用手按白菜头,很结实。没有卷芯的白菜,就用稻草捆起来,帮它卷芯。一块地,种二百棵白菜,一冬下来,可以收二百多块,足够过年买一些小东小西了。

白菜地边的芹菜,发出特有的香味,水泼上去,青得像玉一样的芹菜叶子更显精神起来。听到地里发出的轻微的汩汩的响声,想这水定是不会白浇了。芹菜是娇贵的蔬菜,热了怕热,太阳一晒就蔫儿吧唧,天气一冷,又怕冻,得抱来稻草围了它的脚部,还编成片,盖在芹菜上面,免得遭了霜被冻熟了。蒜、葱、芫荽都是配菜,在地角头种一点,先供给自家,有剩余的,才扯几把,随大白菜上街,或赠或送,给来人留个口碑,为自己存一个好。

这里有两个大的集镇,一个是柏家坪,区公所的驻地,有一条街,遇到集市,附近村子里的人就赶过来,卖一些年货。一个是清水桥,清水桥公社的所在地。这里的集市是成行成市,菜行、米行、布行、竹木行、牛行,样样齐全。遇到集市日,附近山里的人成群结队出来,四野里路上的人,络绎不绝。远到县城的客商,也趁了这日子来清水桥做生意。赶集市,一个是为买卖,一个是会朋友。腊月里,该回家的,正在路上往回赶,家里人却先张罗了。没结婚的,央了熟人或媒人问访,有了目的,就到街上见个面,留个印象,待到一方拢了家,就安排时日在街上见个面。大哥从广东回来,媒人介绍了一李家院的姑娘,带到牛市相会。大哥从圩场回来说:这哪是相亲啊,简直是双方在买牛哟。柏家坪那边倒好点,有个电影院,可以让青年男女离了媒人,去电影院聊个通透。看电影的男女也多,而且花枝招展,时髦起来。一问,才知那些涂了口红化了妆的女人,是从广东那边回来的,心猿意马起来,回到家,父母却不以为然,认为在家种地的老实,那跑江湖的怎么靠得住呢?大哥也不以为然,一等缘分,就等到了三十好几,一家人都急了,才求大哥,喜欢猪都可以,过年前要牵一头回来。大哥笑笑,说:猪也有,在猪栏里,人也有,在朱家山。母亲就给他鼓劲:带到街上看看,她给那女的买见面礼。大哥红红脸,说:离过年还有十多天,急什么急哩!

买卖都讲一个早字,卖东西的早,占一个人气旺的地方,买东西的早来,可以买到新鲜的菜蔬。我在家里种白菜,头天晚上就装好了菜担子,吃了早饭,就三步两步赶到清水桥马路边,在往龙岗去的路口边占一个位置,放下扁担,坐在一边看路上的人,等父亲来。父亲老了,挑几棵白菜晃晃悠悠走后面。我来好一会,身上的汗都收了,也见不到他的影儿。看到村里一起来卖菜的来了,将自己的菜托付他帮忙照看,便回头去接父亲。这马路是永连公路,上通永州府,下接广东连州。路上不停的有从广东开回来的客车,有呼啸来去的小车,还有突突突的土三轮机车。接了父亲,赶到自己的菜摊前,集市上已经有了人马。父亲坐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摸出烟来点一支,然后大喊:白菜放炮卖,一块钱三斤。路过的人听了,看看,俯下身子拣一拣,拍一拍,结实,还拍不出水来,是地道的种菜的,不是二道贩子,就你一兜我一兜的称走了。有一个姑娘,穿红色绒衣,娇小个子,眼睛很干净,清清纯纯像一个学生,每次都会来买我家的白菜。我看她一眼脸红,她看我一眼脸红。每次上街我有意无意的找她,很多时候都能找到她的影子。第二年再去,卖了十几圩白菜,她也没露面了。

卖了几圩白菜,年关就近了。村里的菜,也销得差不多了。这个时候上街,没有任何任务,只是玩了。向妈妈索得两角或五角,揣在口袋里,同几个要好的伙伴,就去看卖鞭炮的。尤其是过年前几天,卖鞭炮的商家独占了一条街,有本地西塘村的,也有从逍遥岩乡过来的。西塘村的是家庭作坊,硝是自制的,听说有个硝匠在舂硝的时候,力气用老了,硝爆炸开,将他冲到瓦屋顶上,落下来,身子没大碍,一张脸却烧成了麻花样子。逍遥岩乡的鞭炮厂爆炸的时候,一排房子都被夷平了,死了十几个后生,人肠子飞出来,挂在树上,都分不出是谁的了。看到我们耍炮,奶奶就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注意安全,说:村里某某为什么是独眼,另一只眼就是给鞭炮炸走的。没有感觉过鞭炮威力的,可能很小看那玩意,捏在手里,也没什么嘛。可是,村里的余叔在放一种叫“筒烟”的鞭炮的时候,来不及撒手,左手食指就少了一截去,年都没有过好。我们放“筒烟”,都是拿了枝香燃着,把筒烟插在地里,或石头缝子里,点了引信,就立马跑出十几步,背过身去,缩了颈子,用双手捂了耳朵,等那声豪响。院子里,鞭炮越放越多,年也越来越近。

过年前几天,很多时候会来一场雨的,甚至会下雪。雨会如期而至,而雪,却越来越小。雨天,大人们也忙个不停。奶奶说:三十忙碌,三十条路了。过了二十,大人就忙于算计仓里的黄豆、糯米和猪栏里的猪了。女人也不歇,上屋扫瓦,下水洗桌椅板凳,一双巧手把家里弄得干干净净亮亮堂堂。奶奶也不歇息,或帮忙烧火煮豆浆,或捏米团做糍粑,实在没事,也屋前屋后转,检查到有收拾不到的地方,就亲力亲为。父亲请人把猪杀了,腌了腊肉,一家人闲了下来,吃过晚饭,坐在火塘边,一听到头顶的瓦片沙沙响,大家几乎都在祈祷,现在落了,过年就别落雨了。刮风下雨走亲戚,是件十分麻烦的事。大人喝醉了,脚不管事,不是歪到冬田里滚一身泥水,就是歪倒在路边磕伤了身子。还有贪杯的人,喝醉了任性,天黑了也走,走进大水田,走不出来,就冻死了。大人警告说:莫贪杯,贪杯伤身子,喝醉了乱讲话还得罪人。尤其是在岳父岳母家,话讲出去了收不回。一边的青年听了,点头唯唯诺诺。而心里在想,这个时候下一场雪,才是浪漫无边的事。

年三十,半天圩。赶完上午的集市,街上的人马迅速的退去,平常人有人路,马有马路,三十下午,只有回家一条路。过了两三点,街上冷清得只有一些住户一手拎了鸡鸭的脚爪,一手捉了磨得吞亮的菜刀,有款有致的晃过大马路,到大河边的埠头上占一个位置,一边去拈鸡鸭尸上的细毛,一边跟近边的邻居说话,夸对方今年挣了多少。对方说哪有啊,这边说有就有,现在开放了,没人揪出你来斗争了,我也不向你借贷。对方又夸他生意做得好,是人好。这边的人乐了,搁下手里的鸡鸭,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带咀的纸烟,见一个发一支。嘴上叼了一支烟,没人说话了。村里的人,也是像集市上的人一样,这个时候亮出了准备的晚餐的菜肴来。鸡、鸭、草鱼、猪腿是平常物。从广东打工回来的孩子,带回了黄鱼、火腿、黄花、茶树菇等新鲜名堂。这个时候,在河埠头上一一展开,来往的人,也络绎不绝,邻居说,三十下午的河埠头比圩场还要热闹了。两点三点,到山上给地里的祖先送灯的青年人回来,村里顿时炸了窝一样,鞭炮炸得鸡飞狗跳。老人说注意点注意点,年轻人说没事没事。而这个时候,是不兴打人骂人的。

夕阳还在天边,把天边的山照得格外的清晰,那一垄一垄高高耸起的大山,鸟都飞不过,曾经断了无数代人梦想,而今天,大家却觉得那是好看的风景了。对面的院子,也像吃胖了的胖子,比原来大了一圈,崭新的房子,外墙还贴了白瓷条儿,精致雄伟,一点不比街上的逊。远处的镇子在夕阳里,也金碧辉煌起来。田野还是那么空荡荡的,庄稼地还是那么静悄悄的,山岗上苦楝树顶天立地的还是一副骨架儿,芥菜、田菜落寞的绿着。村子却变了样了,大红对联贴了出来,年画挂历张罗了出来,村子像突然睡醒了般,巷子里都是香喷喷的年味儿。父亲指挥儿子摆八仙桌,敬列祖列宗,上菜,倒酒,排香,烧纸钱,燃蜡烛,就在对着祖宗牌位(宁远人叫“家先”)作揖的时候,身后传来了鞭炮的声音,先是一处,接着是两出三处无数处,巷子里传出的都是硝烟味儿,一个湘南,也被硝烟弥漫住了。奶奶说:这是喜气,比去年旺多了。奶奶一说,我们就把小弟弟推到硝烟里,弟弟冲出来骂人,奶奶就用手里的几根稻草揩弟弟的嘴巴,要把那些脏话揩干净,来年只说吉利话。大家还在嬉闹,父亲在堂屋里叫:吃年夜饭了!一家人,围在一起,相互敬让,追今抚昔,年的味道,在大人们的轻言细语里,温温暖暖的散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