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准备钱,没钱过不了年。年是一个面子,钱是里子。亲戚朋友往来,在年前还不能备齐年货,寒酸是被人看不起的。湘南人土话中,年读“难”,过年了,就是过“难”了。那时候,我们期盼过年,无非是两个原因,一是热闹,小孩子不知大人忧;一是可以得压岁钱,不管你再穷,五分一角得给。愿望单纯,吃的也单纯,可以吃饱穿暖。
年是一道关。自然节气,从冬往春。于人来说,是长了一岁。门前对联贴“天增岁月人增寿”,一种自我宽怀的写照。年也是一道经济关,总结一年收入,继往开来。年还是人情关,那些人要继续来往,那些人情已经寡淡,可以扔了。年还是一道思想关,过了年就是新春,如何开拓新生活,也是一个需要迫切解决的思想问题。当然,年还是一道风景,季节虽然凋零枯燥,但是,人像春天的植物一样,把乡村装点出了万紫千红,美得不可方物。
人长大了,年,就像经风历雨的门上对联红纸,颜色凋落,现出了苍白的底色。
当年的伙伴,穿开裆裤长大的那一伙,成年后即作鸟兽散。去浙江,去江苏,去广东,去桂林,去零陵,那里有肉味,那里有钱赚,那里有发展,就拿青春去换。青春的价值在经济发展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工厂、商店、饭店、夜总会、洗脚房、菜市场,只要有位置,只要有召唤,都各施擅长,将青春挂上各式招牌,或明码标价,或暧昧不清,或按部就班,或飞黄腾达。年来了,开始盘点一年的行程和遭遇,笑的笑,忧的忧,憧憬的,继续憧憬。市井有百态,在年的路上,千姿百态。
从千里万里之外,我们往回赶,赶回家,赶过年,赶陪父母,赶一份虚荣,赶追一份回忆,赶温习一番亲情。
农村的变化很大。这是一句很空泛的话。水砖瓦屋不见了,石板路不见了,沙和土坪子不见了,泥的机耕道不见了,泥的水沟不见了。入眼的,是楼房,一层两层,各自为主,安安静静的立在一边,门庭洞开,不见人影。门前是水泥路,比记忆里的田埂路宽阔了数倍,淋着雨,空空荡荡的,没有车辆,也没有行人。路边田野荒芜着,载着冷烟雨雾,漠漠然,跟人有了距离。从阡陌小径的稀泥上,我们依稀看得到童年牵牛走向田野的影子。穿过田野的那条小河已经干涸,草滩子占了大半河道,如果有水流,从看得到的流痕看,水流也瘦了。
山有了几分郁郁葱葱的味道,这不是村人的爱护,是年轻力壮的劳力离开了乡村,人们不再烧柴毁林,而让山林得到了修身养息的机会。山路还在,砌磴道的石板却被乡亲们撬走,往上几步,路已被藤蔓荆棘盖住,不小心,鞋底就被树桩子刺穿。这是我们童年的小路,我们甩着两个蹄子,赶着四只蹄子的牛,在这里上上下下,走遍了山的每一个角落。现在上不去了,只能在近处的崖壁上,看烟雨里的湘南,像一轴蒙尘的画卷。
我们年少的时候,很渴望住新房子,走不湿鞋的水泥路,点风吹不灭的灯,看不落幕的电影,这些,今天都有了,唾手可得。站在这一片繁华前,看到的却是一片荒凉!田荒了,地荒了,人也荒凉了。走进村子,有种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感觉。这里太静了,静得不敢大声说话,恐惊地下先人。
我们需要的,都有了,没想到梦想实现之后,现实竟如此安静和荒芜!
我们的下一代期盼什么?安逸地享受,纵情地挥霍,还是站在我们肩膀上,把我们的梦想踩在脚下,又将这里涂上他们的印记?是继续美化家乡,把他们的童年,在泥地里埋藏得更深?还是把土地开垦起来,播种上油菜和紫云英,在明净的大地上,缅怀过往,设想未来?寻找到他们,他们在围着从城里开来的小车旁边,在端详猜测着面前这铁家伙。他们的梦,是否搭上了这冰冷的铁,在向往的春天奔驰开了?
小伯父领着一堆孩子在贴大门对联。
门外一天烟雨。
还有几分钟,各家各户就要吃年夜饭。
团圆饭,因为父母健在,因为他们脸上的皱纹和眼里慈祥的目光,亲切了许多。
站在门前,看着建筑风格接近,毫无规划,横七竖八的崭新的乡村楼房,如看见乡村蛇一样的蜕了皮,新鲜得让人难以接受。我也无法判断,这是对是错。但看见大家乐于大兴土木的热情,我却有些忐忑不安,良田就这样没了,大部队从浙江、广东、江苏、北京等地回来,将如何为农?或者我们已经彻底从土地上解放了出来,我杞人忧天了吧。
在这个变革的时代,我像落水的小鸡一样,揣着长大的愿望,随波逐流,晕头转向,就到了人生的第三十九个年轮。古人说四十不惑,而我迷惑得一团糊涂。站在年前,我想,过了年,又是春天,春天百花开,又是一个醉人的季节,我什么时候才能在梦里醒得过来啊?又是什么时候,能跟上这个时代,大兴土木,把自己的过往都埋藏起来?看到田野的冷雾,雾里的房子,年,像一道关,拷问着长大了的我们,是否有了足够的生活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