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草鞋跟皮草毫无关系,村里人把废旧的板车轮胎汽车轮胎割成鞋样,用橡胶条连起来,脚踢进去,就是皮草鞋。1985年之前的湘南人家,几乎家家都有几双皮草鞋。穿的几乎都是清一色的男人,下田地,或上集市,衣服换了新的,惟有脚上的皮草鞋没换,美曰透气。两个脚板十根指头都露在外面,不仅是透气,还可以直接晒到阳光和触到灰尘呢。不过也有一些另外。我跟着村里的一帮婆娘上大岭捡柴,就看见六婶脚上穿的是板车轮胎剪的皮草鞋底,底上的花纹还崭新崭新。大岭离村八里地,过两个村庄,翻几个山头,才到得了天火烧过的地方,去捡没有烧尽的枝干,捡回来直接进灶堂。过乡村的时候,狗追着咬,就是不敢近身。上山坡,遍地蕨草,滑滑溜溜的,惟有六婶穿了男人的皮草鞋,连趄也不打一个,稳稳当当。
我父亲见我三叔弄了一双汽车轮胎做底的皮草鞋,羡慕得很,也去街上买了一双。那时农村,尤其是结了婚的男人,几乎都穿皮草鞋。在街上,剪得漂亮,边沿割得整整齐齐,一双也不过是一块五毛钱,还送两条橡胶条来扎捆。下地劳动,就踢了鞋,走老远,或者半天后回来,皮草鞋仍在原地,被太阳光晒得滚烫。公社来的李书记,也穿一双皮草鞋,见田里的农民陪他说话,过意不去,踢掉皮草鞋下田,一边帮忙干活,一边跟农民说话。干完活,一手扯了裤脚儿,一手提溜了草鞋,晃晃荡荡下河埠头洗脚。回到村里,吃派饭,派在谁家就在谁家吃。这早有安排,轮上的那户人家总是想方设法弄出一点新花样好伙食来招待贵客,田里的鲤子,圈里的鸭,这些农家货少不了。缸里自酿的红薯酒远近闻名,荷包鼓的,去镇上买了瓶子酒,李书记他们也不喝,只喝瓦缸里的红薯酒。吃好喝好,连声说感谢,临走的时候,照例放下五块钱来交伙食。面熟了,主人觉得这样见生,非得撵上去,要把五块钱还给人家,于是,在路上你推我搡,纠缠半天,接待的主人一边往回走,一边嘴里叼着:都什么时候了,还这般见外。集市上遇到李书记,被盛情邀了去,吃吃喝喝,聊天聊地,傍晚了才一路歪歪斜斜走回来,回到家自豪地跟婆娘说:李书记好人呢。
我父亲也说李书记是个好人,下来了,从不闲着,跟大家一样穿双皮草鞋,走东走西,下田下地,亲力亲为,是农民贴心的人。就是这么一个好的书记,因为搞计划生育,在万家做工作,回来得晚了,在路上被几个青年捉住,有人拿他的手,有人拿他的脚,荡秋千一样荡起来,荡到高处,就把他抛了出去,抛进了路边的水田。等李书记爬起来,捉他的那些人都跑光了。一说到计划生育,大家都不做声了。这是国策,像铁一样。李家屋里的小两口养了个女儿,不想做节育手术,躲了出去,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执法队的来了,执法必严,把他家的门板也拆了去,仓里的谷子也挑了去。亲戚去找李书记求情,李书记也不给情面。李书记再来,大家都呆着不动,脸挪不开了,才挤出几道笑来,嘴上说书记下来了,可屁股却懒得挪一下。李书记走一圈,竟然没有一个人出面招呼进门去坐了。自那以后,公社的干部就越来越少下乡来,下来也是一行人,风一样刮过就走了。
让我记忆最深刻的是打霜天,父亲挑了箩筐锄头镰刀,捋起裤脚儿,踢上皮草鞋,一路走,一路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霜打得很厚,田里的水都结冰了。阳光拽了树高高的影子落过来,没有一点温度。父亲到了地头,蹲在一边看干枯了的薯叶上结的白霜,点一支烟,抽完扔了烟头往两手心了吐口唾沫星子,操起锄头把子就一兜一兜挖起来。挖了几锄,挖开了,感觉脚上的皮草鞋碍事,于是脱了,甩到沟里,赤了脚,踩着新鲜的黄土,挥舞着锄头,像一个练刺杀的战士。阳光普照着湘南凋零的大地,而父亲仍是紫红了脚板,踩着霜土,哈着白汽儿,认真得忘乎所以。
孩子长大了,皮草鞋也退出了视线。当地商人从广东进了很多款式的再生塑料鞋,鞋面软软的,比硬邦邦三年磨不烂的皮草鞋舒服多了。重要的是,出门不走路了,载人的三轮摩托车顺着新修的机耕路开到了家门口。种红薯的地儿,前些年改种了桔、桃、李,今年都挂了果。而门前的17棵老柏树,也被村官砍了个精光。柏树外的田野,也荒芜了不少。村子一天一天光鲜,也一天一天在空洞。脱掉皮草鞋,穿上塑料凉鞋的父亲,走在贴了瓷条的新房子前,失去了往日的霸气,靠在自己的影子上,像一朵枯萎了的向日葵耷拉在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