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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烧石灰

有的事沉进了记忆,就永远不会回来;有的事已经遥遥远远了,可闭上眼睛,又历历在目,似乎从来没有忘记过。

烧石灰就是其中之一。

家乡后面是山,连绵数里,又跟其他的山接在一起。湘南就这样,被山裹挟,被山簇拥,被山遮断,也被山养活。所有的村子和人口,跟山都密不可分。村子后面是风水林,一条山路,石板垒的,沿着山势平缓的山腰向山蜿蜒,直到山脊背。原来有树,枞树,像一朵一朵蘑菇种在石头间,后来垦荒,把所有的树都劈了,种了几年红薯,土瘦,不长作物,队里又改种油茶树。油茶树跟风水林接起来,远看像一只低空飞翔的燕子,看得人心美滋滋的。

石灰窑就在风水林和油茶树的结合部,山路的左手边的一个坡上。往下一里地是村里的水井,往上,是草山。过了八月,队里就安排人上山割柴草。秋风一起,柴草就黄,淋几个早晨的露水,又暴晒几个日头,割倒扎成捆,然后担到石灰窑附近的草坪,码起来备用。烧一窑石灰,通常要三个巨大的草山。队里把山分到户,割完算数。清早,劳力们就早早起床,在门前的磨刀石上磨刀霍霍,磨得锋刃青亮,利可断发。吃完早饭,一队人马,几乎不约而同的上山。肩上是绳索钎担,手里是明晃照眼的柴刀,空一手的,手里可能还抓了一只生红薯。大家有说有笑,在山路山如一字长龙,浩浩荡荡。到了地头,找了自家的责任区,女的用毛巾裹了头,男的往掌心唾口沫星子,拉开架势,就没入柴草中,像一只一只山羊往前蹭。

草山离窑口有两里的下山路,村人担了柴草,健步如飞,咚咚咚的,一个人影如鸟,还没明白过来,就到了面前。刚担下一担柴草的清叔说:下山不快不行,想停都停不住。众人就笑他,还以为是真有本事,原来是管不住腿。清叔斜那人一眼,说:有本事,你跑给我看看。那人掉过头,忙自己的事,红了脸回来又说:那边石头上有烟,远点抽。清叔说:这还差不多。清叔往胳膊里夹了柴刀,取了烟,上了石板路,划了火,一边往上爬,一边抽起来。山下是田野、村庄、树林、河流和远处的镇子,如花一样拼在一起,看得人心陶醉。于是,清叔掐了烟头,哼哼着“我的二姑娘……”,向上行进。

收完了柴草,女劳力回家,在队里剥花生。男劳力又分成两组,老头与体力弱的装窑,这是技术活,窑装不好,会垮,那一年的心思就白费了。还好,老头装窑啥都懂,几十年没发生过塌窑事件。年轻力壮的,就去打石头运石头。山上石头无处不是,但要找一个可以躲避的地方才行。打了炮眼,装了药,点火就跑,得有个地方躲。那药炸了之后,飞上天的石头如密密麻麻的蝗虫,胆小的一见那阵势,双脚就抖得不听使唤。于是,经验就管用了,用几捆柴草盖了炮眼,一声轰响,上天的石头也不多。石头被炸开之后,棱尖角利,不小心,手掌就会划开一条口子,流一线殷红的血。可他们仍然谈笑风生,还比着谁力气大,笑那力气没练出来的后生说:把那石头当女人,你这下肯定就抱起来了,看你那样儿,脸憋得像猪尿泡,还是男人不?大家又笑。寂寞的山,因了烧石灰的人,而热闹起来。

这边几个人清理了窑口边的草地,用巨大的棚席,搭了棚子,然后回村里背了稻草上来,在地上铺一层,就是烧灰人的床铺了。如果嫌冷,可以带个被子来,不愿带的,也可以把窝挪得离窑口近一点,抢一点窑里的热气。窑装好之后,点火的那天,通常要聚餐的。会计在仓库称了妇女们剥好的花生米,又派专人去食品站买肉,搬到窑口前,然后架一大铁锅,呼呼的火一烧,花生米炖肉的味道飘出来,叫人馋得口水在嘴里挤。会计还安排,饭管饱,酒管喝。大家在窑口前席地而坐,一场盛宴摆开了。老单身吃猛了,拉肚子,一个晚上都往棚外跑,跑得第二天举不起叉柴草的铁叉,至今还被乡邻当笑话讲。烧三天四夜,一窑石灰就成了。三座巨大的草山,变成了窑前滚烫的草灰。有人在里面烤红薯,也有人挑一筐萝卜上来,煨熟了,裹上盐酱辣椒面,做坛子菜。

熄火数天,窑冷了,开始拆窑,把石灰担下山来,放进石灰仓,备来年农田使用。那时石灰做杀虫剂来用的,稻禾在抽穗前,为了驱赶飞蛾螟虫,就往水田里撒石灰。如果某某家里要砌墙,需要石灰得向队里申请,量大,要向生产队购买。石灰仓很简陋,无门无锁,可村人还是很自觉的履行程序。就是拿一块回来做碱水,也得去找队长汇报一声,许可了,才能拿回来。队里公私分明的守则,没有一个人敢带头破坏。

后来有了“六六六”粉,队里就不再烧石灰,石灰窑成为一个特定的地点。

分了山之后,石灰窑分到了老单身。老单身在石灰窑前后附近都栽了速生柏,原来所有的草山,也都栽了柏树枞树。美美婶死了之后,葬在了烧石灰人原来住的平地上;玉娃的小坟,在窑口的右上方的石山下,邻家婆婆的坟在左上方。窑口的砖也塌了,窑里过火的泥砖上,长满了青苔,默默的春来秋去。这一切无不在告诉我,那个时代彻底结束了。这里本就荒凉,一切只是又回到原来的自然中。让人觉得可耻的是,石板路上的石板,竟然被撬了去,原来引以为荣的石板路,现在被人撬得只有泥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