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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农家乐

稻子收完之后,就挖地里的红薯。在湘南,红薯是个宝。种下去,施肥几次,嫩须长出来,就可摘来吃,大名“龙须菜”;端午之后,红薯藤长出来,几个雨天之后,蓬松蓬松的覆盖了土地,青嫩逼眼,这个时候,乡人通常挑肥壮鞭长的剪了,担回来,剪成一截一截,百条一捆,做秧苗担上街去卖;五月里,大豆结夹,烤烟也剥了脚叶,都可以间种红薯秧了,一把薯苗,可以卖个三角五角。在湘南,各家各户不种红薯,是说不过去的。饥年可以用来填空补缺,丰年可以喂猪,红薯还可以制作薯干,但绝大部分是酿酒了。

湘南地湿,交通不便,粮食以自给自足为主,就是这喝酒,也通常是自家酿的。九月之后,最大的农事,就是上庄稼地掏红薯。湘南黄土多,施用畜肥,土壤肥沃,沙性好,适于红薯长根,一天掏下来,夫妻俩可以掏个三五百斤。湘南白薯皮薄个大,滚瓜溜圆,担回来,老人见了,都忍不住挑一个,用刀去了皮,坐在一边啃,用没牙的嘴慢慢磨,那副旁若无人品味美味的样子,让人铭记。做饭的时候,不忘切几个,扔在饭皮上煮熟来吃。烧完柴火,也不忘去杂屋里挑几个红薯,扔进火塘,煨熟了,哄孩子。

红薯搬回来,要做一缸糯米酒做“娘婆”(酒引)。没有糯米的,用浆米也可以。闻到酒香,抽了最初的酒汁,就张了大铁锅来煮红薯。老人裹了头巾,充当伙夫。青壮劳力把熟透的红薯倒进木盆,用猪八戒的九齿耙捣碎,和上酒娘婆和酒曲,然后装进瓦缸发酵。遇上天冷,还要在酒屋放上煤球炉子,升高温度催薯泥发酵。而这工序多半是用不着的。十天半个月,屋里酒香四溢,缸子里的薯泥泛出了青色,当家的就安排日子酿酒了。一个村里,通常会有一两套酿酒设备,婆娘会找了时间专门去问,酿酒的“罩缸”“蹲缸”在谁家。跟设备主人确定日子,当家的就用肩扛了回来,在屋侧空地支了锅,准备酿酒。

屋前没有余地的,就在堂屋里用土砖头砌了灶堂,置上铁锅,放适量酒泥,用罩缸罩了,烧火。罩缸与蹲缸相离约两尺,用一大竹管相连,罩缸里的蒸气通过竹管,进入双层的蹲缸,通过蹲缸里的水冷却后,通过一个“尿嘴”流出来,就是酒。酒要纯,火就要文。当地人把喝酒不听劝,喝得烂醉的,就骂其三百年没“喝尿”,后来又引申,把嘴上说话不干净的,也骂作喝“尿”喝多了,昏了头了。邻居四叔一个人在家酿酒,一边烧火,一边接了蹲缸尿嘴里的酒来喝,刚出的头酒醇厚,四叔觉得过瘾,多贪了几杯,头一歪,就滚到柴草里迷糊了。火从灶堂里蔓延出来,烧到他的脚跟了,都不知道。幸亏四婶担水回得及时,把一担水都泼了救火。四叔醒过来,还问:酒溢出来了?

大伯和明叔也是好酒之人。大伯一年要做三五百斤红薯酒,放在家里,一滴不卖,全供应自己。上面来人搞农业检查,喝了大伯的红薯酒,连声说:这农家乐好,这农家乐好,香,喝多了也不上头。大伯心里嘀咕:这酒是纯粮食酒,喝了怎么会上头呢?那人走了,众人忘了。可那人说的“农家乐”这三个字留了下来。在湘南,也只有农村人家才酿这酒,叫农家乐,恰如其分。我每次去大伯家蹭酒喝,大伯就说这个故事。越说越带劲,越带劲越喝。明叔是村干部,也好酒,自家酿的总不够,每年还买不少酒。明叔爱酒,走亲戚也带一壶农家乐。一次去他女婿家,翁婿两个对饮,喝到了境界,彼此尿在了身上,地上也尿湿了一滩,也浑然不知,继续吆喝着,你来我往。

我姑丈也是好酒之人。他们那个村,在南路喝酒出名,任何一条汉子,不喝不喝,喝个半斤八两没问题。酒量好的,从早到晚不醉,不知道其量多大。我姑丈也不知道自己的量,上了酒桌,三杯两杯下来,就忘了喝的是酒还是水,只要举杯,就来者不拒。喝多了,也是经常尿裤子。每年过节到我家,临行前我姑都要千叮咛万叮咛,劝他喝酒要有数,喝到七分就要停。可上了酒桌,姑丈就忘了一切。我舅是跟我姑丈一个村的,舅妈去世之后,没人给舅酿“农家乐”了。舅嘴馋的时候,就来我家要酒喝。父亲知道我舅的酒量,斟酒从不要杯,而是直接上饭碗。舅喝两碗,还不吃一筷菜。临走,父亲帮他装一壶,舅一路走,一路喝,喝到村头,酒壶喝干了,倒在地上就睡。

一个邻村的人喝多了,把水塘当晒谷坪,一脚趟进去,才知道跌进了水塘。这是比较清醒的,湘南人口头说的:酒醉心明白。可醉酒还是心糊涂的多,我的小学老师去邻村家访,学生家长留饭,多喝了几杯,回家的时候,把水田当晒谷坪,走进去,在里面走了一夜没走出来,最后被冻死在田头。一个极聪明极有前途的人,把生命误在了一点爱好上。奶奶在世时,时常警告家里的男丁:杯中之物贪不得。母亲也帮腔:爱人误人害人的都是酒。只有父亲圆场似的说:酒可以喝,但一定要把握量。贪杯就误事。接着,几个人又把话扯开来,举许多许多例子,来证明他们的话说得正当。

酒是喜庆的,婚嫁喜丧,都离不开酒。尤其在农村,通常都是以伙食来代表生活水准高低的,但唯一酒例外,大家都喝农家乐。在这一点上,大家非常的平等。有一次去县城找一做县长的远房叔叔,中午拿来招待客人的,也是一壶农家乐。我们觉得这叔叔寒酸,都做到县长了,也不拿一支好酒出来,犒劳犒劳乡亲们。这叔叔却解释:喝这酒不上头,不违反县里规定,还活跃了本地经济,一喝数得。从叔叔的话里,大家都听出了文章。酒,在中国的历史里,一直都不简单。陶渊明当年辞官归故里,大概只喜欢酒的浪漫精神,而不苟同酒里的文章吧。如果把酒里的文章做好了,平民百姓就有更多的“农家乐”,农村才会发展得更好。要不,当官的还不如回家种红薯了。

每每上桌吃饭,我就想起乡里的“农家乐”。想起当年在庄稼地里种红薯的情景。人生这本大书就翻开浪漫一页,很多诗意,原来是跟庄稼紧密相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