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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6)

第六章 (6)

“一定是谁家着火了。”斯佳心想,但是她的头一桩事情是在自己被发现之前赶快回到卧室里去。

她踮着脚尖上楼梯,走进寂静的厅堂,现在她心里平静些了。整个房子笼罩在一片浓重而温暖的状态中,仿佛它也那样自由自在地睡着了,一直睡到晚上,然后在音乐和烛光中焕然一新地显示自己的优美的全貌。她小心翼翼地推开梳妆室的门,随即溜了进去。当她的一只手还放在背后握着门把时,霍妮低柔得像耳语的声音从通向卧室的对面门缝里传过来了。

“我看斯佳今天的行动那么迅速,怕是使出了一个女孩子最大的劲儿来了!”

斯佳觉得她的心又开始奔突起来,像要把它压服似的,不由得用一只手紧紧抓住胸口。她忽然想起那句嘲讽的话:“窃听的人常常听到一些很有益的东西。”她要不要重新溜出来呢?或者索性闯进去,让霍妮活该下不了台?但接着她便呆住不动了,这时即使有一队骡子也休想把她拉动,因为她听见媚兰的声音。

“啊,别这样!霍妮,别太刻薄了。她只不过兴致很高,很活泼。我认为她是十分可爱。”

“啊!”斯佳几乎把手指甲掐透了胸衣,“还用得着这油嘴滑舌的小妖精来袒护我!”

斯佳除了母亲以外,从来不相信任何别的女人,也不相信任何女人有什么动机不是自私自利的。媚兰这话比霍妮那种痛痛快快的挖苦还要难听。媚兰以为她对艾希礼已经十拿九稳了,所以才乐得炫耀自己的胜利,同时还能取得为人可爱的美名。斯佳也玩过这种游戏,并且每次都叫那些蠢男人相信她多么可爱和多么宽宏大量呢。

“唔,小姐,”霍妮尖酸地说,同时提高声音,“你准是瞎了眼啦!”

“霍妮,小声点,满屋子的人都要听见你的话了。”萨莉?芒罗的声音插进来。

霍妮放低声音。但继续说下去。

“喏,我可从没见过这号人哪!你们都看见了,她跟每一个能抓到的人都搞得很欢,甚至是她妹妹的男朋友——那位肯尼迪先生,而且她一定是在追求查尔斯。”霍妮有点难为情地格格笑了起来,“可你们知道,查尔斯和我——”

“你这是当真呢?”几个声音兴奋地低声说。

“唔,姑娘们,别跟任何人说——还没有呢!”

接着传来弹簧床架嘎嘎的响声和格格的笑声,因为有人在挤着霍妮了。媚兰嘟哝了句什么,大致是说她多么高兴霍妮将成为她的嫂子。

“嗯,她是我见过的第一号浪荡货,我可不高兴让斯佳当我的嫂子。”这是赫蒂?塔尔顿的气恼的声音。“但是她跟斯图尔特等于已经订婚了。布伦特说她对他一点也不在乎,当然,布伦特也是很喜欢她的。”

“要是你问我,我说只有一个人是她中意的。”霍妮用故作神秘的口气说,“那就是艾希礼!”

有的在提问,有的在打岔,低声细语混作一团;斯佳听着又羞恼又害怕,心都凉了。霍妮对男人是个傻瓜,一个可爱的笨蛋,而斯佳低估了她对别的女人的一种女性的直觉。这里的情况跟斯佳在藏书室先后跟艾希礼和巴特勒一起时受到的那种痛苦和侮辱比起来可大相径庭,而后者只不过是小小的针刺罢了。因为男人毕竟是让你信得过,能给你保密的,即使像巴特勒那样的人也不例外。那天晚上她父亲杰拉尔德还跟她说过,他不愿意让人家笑话他的女儿呢。可是有了霍妮这张野外猎犬般的快嘴,等不到六点钟事情便会传遍整个县里了,可现在他们全都要笑话她了!想到这里,她的腋窝下冒出冷汗,滴滴答答往两肋直流。

这时一个显得有分寸而平和,略带责备口气的声音盖过了所有其他人的议论声,那是媚兰的声音。

“霍妮,你知道事情并不是这样。这样说多不厚道呀!”

“就是那样嘛,媚兰,只要你不把她当好人看,你就会明白了。至于我,我还巴不得就是那样呢。那可会够她受的。你很清楚她从英迪亚身边抢走了斯图尔特,可她自己并不要他。斯佳?奥哈拉平时的一举一动都一直是在制造麻烦和争夺别人的情人。今天她又想抢肯尼迪和艾希礼,还有查尔斯——”

“我得马上回家去!”斯佳想,“我一定得马上回家去!”

她恨不得用一种魔法把自己送到那个安全的地方,送到塔拉,她恨不得与母亲在一起,倒在她怀里哭诉今天的全部经历。要是她不得不继续听下去,她会冲到里面,大把地扯下霍妮那一头蓬乱的浅色头发,然后向媚兰啐几口唾液,叫她知道她是怎样看待她那种假仁假义的。可是今天她已经够那个的了,与那些下流白人差不多了——这就是她的麻烦所在啊。

为了不让裙子发出的声音,她用双手使劲压住它,同时像一只动物似的偷偷摸摸朝后退了出来。“回家吧。”她念叨着,迅速跑过厅堂,经过那些静悄悄的房间和关着的门,“我必须回家去。”

她已经跑到了前面的回廊里,她不能回家!她不能逃走的新念头使她突然停下来。她有必要忍受姑娘们所有的恶言恶语和她自己的羞愧与悲伤,她有必要在这里坚持到底。逃走,只会给她们提供更多的口实用来攻击她。

她捶打着身边那根高高的白柱子,恨不得自己就是参孙,那样她可以摧毁“十二橡树”村,并毁灭其中的每一个人。她要叫他们后悔。她要做给他们看看,虽然她并不明白究竟怎样做给他们看,不过她反正是要做的。她要伤害他们,比他们伤害她还要厉害。

此刻,艾希礼已不再是她所爱的那个高高的睡眼朦胧的小伙子,而仅仅是威尔克斯家、“十二橡树”村和县里的一部分或一分子,他们在嘲笑他,她痛恨这一切。虚荣比爱情更有力量,尤其对一个十六岁的姑娘来说,她愤怒的心中除了恨已经什么也容不下了。

“我要留在这里,我不回去,”她想,“我要叫他们难堪。不,我永远不告诉妈,我永远不告诉任何人。”她鼓起勇气回到屋里,爬上楼梯,走进另一间卧室。

查尔斯正从穿堂的那一头走进屋来,一瞥见她就急忙走过来了,他的头发已经凌乱不堪,那张脸也激动得像朵天竺葵。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他来不及到她跟前便大声嚷道,“保罗?威尔逊刚刚从琼斯博罗赶来报信了!你听见没有?”

他气喘吁吁地走近她,她一句话也没说,只呆呆地凝视着他。

“林肯先生已经招募士兵——我的意思是志愿兵——七万五千人了!”

又是林肯先生!男人们究竟想过什么真正重要的事情没有?可她正在为自己伤心,她的名誉也等于扫地了呢!这不是又来了一个傻瓜想叫她也对林肯先生的胡闹发火吗?

她的脸色惨淡得像张白纸,她那双略嫌狭窄的眼睛像绿宝石一样闪亮。查尔斯凝望着她。他从没见过哪位姑娘脸上有这样的怒火,哪双眼睛有这样的火焰。

“我这人真笨,我应当慢慢对你说才对,”他说,“我忘记了姑娘们是多么娇嫩。很遗憾把你吓成这个模样。你不觉得要晕倒吗?要不要我给你倒杯水来?”

“不。”她设法挤出一丝微笑来。

“我们到那边条凳上去坐坐好吗?”他挽住她的胳膊问。

她点点头,于是他小心地搀着她走下屋前的台阶,穿过草地到前院最大的一棵橡树底下的铁条凳去。他心里想,女人是多么脆弱而娇嫩啊,你一提战争和凶险的事她们就要晕倒了。这个想法使他觉得自己很有丈夫气概,他又显得加倍地温柔。她惨白的脸上有一种野性的美,这叫他心神不宁起来。难道是她想到他可能要去打仗而发愁了?不,不可信,这未免有点太自负了。那她为什么这样古怪地瞧着他呢?而且她那双又浓又黑的眼睫毛含着羞怯和爱情在忽闪呢!这正如他读过的爱情故事里那些女孩子的眼睛那样。

他接连清了三遍嗓子准备说话,可是每次都没说出来。斯佳那双锋利得像要刺透他又似乎没有看见他的绿色眼睛与他相遇了,他垂下了眼睛。

“他有许多钱,也没有父母来干涉我,而他又住在亚特兰大。”她匆匆地想,一个念头和一个计谋接连在脑子里闪过。“如果我马上同他结婚,这样就可以把霍妮活活气死,她永远永远也休想再弄到一个情人,而别人则会把她笑话死的。那也会叫艾希礼明白我一点也不在乎——我本来就只是逗他玩玩罢了。这还会叫媚兰伤心,因为她最爱查尔斯了,同时斯图尔特和布伦特也会难过——”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伤害这两个人,大概是因为他们有几个阴险的姐妹吧。“这样,等到我有了一幢自己的住宅,坐着漂亮马车,带着大批华丽的衣服,再回到这里来拜访时,他们就要感到不好受了。他们就会永远永远也不笑话我了。”

“当然了,这意味着真要打起来了。不过你不用担忧,斯佳小姐。”查尔斯经过好几次挣扎才说出这话,“一个月便会完事的,我们要打得他们嚎叫着求饶。是呀,嚎叫吧!我决不会错过这个机会。营里要在琼斯博罗集合,我怕今天晚上的舞会要开不成了。我知道小姐太太们会感到遗憾的,塔尔顿家的哥儿们已经去通知大家了。”

因为想不出更好的话来,她只“哦”了一声,不过这也就够了。

她的思想在逐渐集中,已经开始恢复冷静。她认为永远也不会有什么温暖的感觉了,她的满怀激情已被覆盖上一层霜雪。干吗不拿下眼前这个脸蛋儿红扑扑的漂亮小伙子呢?他和别的小伙子一样,她也一样不感兴趣。不,她已从此对任何事物也不会感兴趣了,哪怕活到九十岁也罢。

“我现在还不能决定究竟是加入亚特兰大的城防警卫队,还是参加韦德?汉普顿先生的南卡罗来纳兵团。”

她又“哦”了一声,两人的眼光碰在一起,她那颤动的眼睫毛立刻使他神魂颠倒了。

“斯佳小姐,你肯等我吗?只要——只要知道你在等我,直到我们干掉他们,那就简直像进天堂一样幸福了!”他看着她嘴角上的动静,同时第一次注意到嘴边的两个酒窝,心想要是吻它一吻,那该多么美妙啊!他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她回答,这当儿,她那只手心冒着热气的手已溜进他的手里。

“我倒不想等呢。”说着眼睛便朦胧地微闭起来。

他嘴张得大大的,握着她的手坐在那里。这时斯佳从眼睫毛下觑着他,客观地认为他像一只被人叉起的蛤蟆。那张嘴闭了又张开,他结巴了好几次,同时满脸通红,像朵天竺葵。

“你可能爱我吗?”

她一声不吭,只低头望着自己的衣襟。也许一个男人不该向姑娘提出这样的问题吧,也许要回答这个问题,对她来说未免有失处女的体面吧。查尔斯由于以前从来不敢闯入这种局面,现在他感到茫然不知所措。这把查尔斯弄得时而异想天开,时而困惑莫解。他想唱歌,想喊叫,想吻她。想在这块草地周围跳跃,然后跑去告诉所有的人,包括白人和黑人,说她爱他。可是他只紧紧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戒指都快掐进肉里去了。他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愿意很快跟我结婚吗,斯佳小姐?”

“唔。”她用手指摆弄衣裳的皱褶,哼着鼻子应了一声。

“我们要不要同时举行婚礼,跟媚兰——”

“不!”她连忙说,两只熠熠生光的眼睛仰望着他,似有愠色。当然,一个女孩子要的是自己单独的婚礼——不能与别人共享荣耀。查尔斯明白又是自己犯错误了。她能不介意他的这种卤莽,倒是很难得的。他多么希望此刻早已天黑,让他敢于在夜色中拿起她的手来吻吻,并且把自己想说的话都说出来。

“我什么时候对你父亲说好呢?”

“越快越好!”她说,但愿他能放松点,不再狠狠地紧握她那些戴指环的手指,要不她就只好提出请求了。

他一听便跳了起来,她以为他要去欢蹦乱跳一番了。可是他却笑容满面地俯视着她,以前从没有人这样看过她,以后也再也不会有别的人来这样看她了,仿佛她那颗纯净而单纯的心已完整地反映在他的眼光中。可是由于她那古怪的超然心态,她反而只想到他很像一只小牛犊。

“我现在就去找你父亲,我不能等了。”他喜气洋洋地说,“亲爱的,请原谅我好吗?”这一昵称好不容易才说出来,可一经说出他便愉快地反复使用下去。

“好吧,我在这里等你。”她说,“这里很凉快,很舒服。”

他穿过草地拐到屋后去了,她独自坐在瑟瑟有声的橡树下。男人们正骑着马川流不息地从马棚那边出来,黑人奴仆紧跟在后。方丹家和卡尔弗特家的已经喊叫着沿大路跑去了,芒罗家的小伙子们则一路挥着帽子飞奔而去。塔尔顿家的四兄弟也冲过来,布伦特喊道:“妈妈就要给咱们马啦!咳——呀——咳!”草皮纷纷飞扬,穿过斯佳旁边的草地,他们一溜烟走了,只剩下斯佳独自坐在那里。

那幢白房子已永远不会属于她了,艾希礼永远也不会带着她作为新娘跨过它的门槛了。那些高高圆柱竖立在她面前,似乎庄严而疏远地向后渐渐隐退。啊,艾希礼,艾希礼!我究竟干了些什么啊?她内心深处,有种东西在可怕地躁动,它正在为受了伤害的骄矜和冷漠的实际覆盖。一种比她的虚荣心或固执的自私心更为强大的成年人的情感正在诞生。她爱艾希礼,她也知道自己爱他,可是对于这一点,她还从来没有像看见查尔斯在那弯弯的碎石路上消失时那样耿耿于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