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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4)

第九章 (4)

媚兰眨着小眼对他笑了笑。他好像又说了句恭维话,不过斯佳知道他的意思是另一回事。斯佳只觉得一阵愤怒和仇恨在撕咬她的脏腑。他是在嘲笑她呢。啊,上帝,她又慌乱又恐惧地想,千万别让人看透他呀!他会把他所知道的事情说出来吗?他无疑不是个上等人,那就很难说他会怎样了。她抬起头来望着他,只见他装出一副同情的样子,他那表情中有某种东西在向她的精神挑战,这使她憎恶。她突然把扇子夺了过来。

“我已经好好的了,不用扇,”她没好气地说,“把我的头发都扇乱了!”

“天啊,斯佳!请你一定要原谅她,巴特勒船长,她——她一听到可怜的查理的名字,就控制不住自己——也许,我们不该到这里来的。早晨我们还安安静静,可后来太紧张了——这音乐,这热闹劲儿,可怜的孩子!”

“我理解。”他用装出的严肃口吻说,可是当他看向媚兰,他的表情就变了,那黑脸上流露着尊敬而温和的神色,“威尔克斯太太,你是位勇敢的少奶奶。”

斯佳生气地想:“却不提到我!”媚兰只是微微地笑笑,然后答道:

“巴特勒船长,别这样说!医院委员会只不过要我们代管一下这个摊位,因为临揭幕前一分钟——要一只枕头套?这个就很好,上面有旗帜的。”

她回过头去接待三位出现在柜台边的骑兵,心里却想巴特勒船长真是个好人。那几位骑兵要对着痰盂吐烟草涎水,她担心会吐到她身上来,希望自己的裙子和摊位外面那只痰盂之间能有比那块粗棉布更加结实的东西挡住。接着又有几位顾客来,她便把斯佳、船长和那只痰盂都忘了。

但愿巴特勒船长快些回到船上去,斯佳默默地坐在小凳上扇着扇子,头也不敢抬。

“你丈夫去世很久了?”

“嗯,是的,很久了,快一年了。”

“我相信,就像千秋万代似的。”

斯佳不知道千秋万代是什么,她没说话。

“那时你们结婚很久了吗?请原谅我提这样的问题,可是我离开这一带太久了。”

“两个月。”斯佳不情愿地说。

“一个悲剧。”他用轻松的口气继续说。

“如果是任何别的人,我就命令他立即滚开,可是他知道艾希礼的事,也知道我并不爱查理。啊,该死。”她低着头看她的扇子,默不作声。

“那么,这是你头一次在公众场合露面了?”

“我知道这并不合适,”她解释道,“不过,负责这个摊位的姑娘们临时有事,又没有别的人,所以媚兰和我——”

“为了主义嘛,牺牲也是应该的。”

这好像是埃尔辛太太说过的话,怎么听起来不一样?她真想刺他几句,但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我常常想,”他又说,“服丧这个制度,让女人披着黑纱关在屋子里度过她们剩下的一生,这简直就像印度寡妇自焚殉夫一样的野蛮。”

“自焚殉夫?”

他笑了,她脸红了,因为自己的无知。她痛恨那些说起话来她听不懂的人。

“在印度,一个男人死了不是埋到坟墓里去,而是烧掉,他的妻子也得爬到火葬堆上同他一起被烧死。”

“多残酷啊!难道警察也不管吗?她们为什么这样呢?”

“当然不管。一个不自焚的女人会被社会遗弃,所有上流社会的印度太太们都会议论纷纷,因为她不像个有教养的人。就好像如果你今天晚上穿着红衣裳来领跳一场苏格兰舞的话,你就会遭人非议。不过,在我看来,自焚殉夫比我们南方活埋寡妇的习俗还要人道得多。”

“你是在说我被活埋了吗!”

“你觉得印度的习俗很野蛮——可是,如果不是南部联盟需要你们,你会有勇气今天晚上在这里露面吗?你不是还被关在黑屋子里吗?”

这样的辩论总是叫斯佳迷惑,因为她有个模糊的概念,觉得有些道理。但是,现在是压倒他的时候了。

“当然喽,我是不会来的,因为那样就会是——嗯,是不名誉的——就会显得好像我并不爱——”

他眼光里流露出嘲讽的光彩,这叫她说不下去了。他根本不信她的解释,他知道她没有爱过查理。一个上等人应当显得相信一位女士的话,即使他明明知道她是在说谎。这才是南方骑士的风度。一个上等人应该正正当当,说起话来规规矩矩,使女人感到舒服一些。可是这个男人显然很高兴谈一些让人尴尬的事情,好像并不理睬什么规矩。

“说下去吧。”

“你这人真是讨厌透顶。”她眼睛向下无奈地说。

他俯过身来,嘴靠近了她的耳朵,轻轻地说:“我的好太太,别害怕!你的秘密我是不会说出去的!”

“哦,你怎么能这么说!”她低喊。

“我只是想让你放心嘛!难道要我说——‘美人儿,依了我吧,要不我就给捅出来!’”

她不由地抬起头来,迎着他的目光,看见它流露出一种淘气的神采。她忍不住噗哧一声笑起来。他也跟着笑,笑得那么响,以致角落里的几位陪护人都朝这边观看,发现原来查尔斯?汉密尔顿的遗孀在跟一位陌生人调笑,于是她们便议论开了。

这时米德大夫登上乐台,叫大家安静,随即响起一阵咚咚的鼓声和一片嘘声。

“今天,我们大家,”他开始讲演,“得感谢美丽的女士们,在她们的努力下,把这个简陋的大厅变成了一座美丽的庭园,一座与周围的玫瑰花蕾相称的花园,而且把这个义卖会办得非常成功。”

大家都拍手欢呼。

“女士们付出她们的时间,她们双手的劳作,所有出售的精良物品都出自我们迷人的南方妇女的灵巧的双手,因而它们是无与伦比的。”

又是一阵热烈的欢呼。这时,柜台旁的瑞德?巴特勒却懒洋洋地说:“你看他像不像一只神气活现的山羊,像吗?”

怎么对亚特兰大这位最受爱戴的公民不尊重呢?斯佳责备地瞪他一眼。不过,这位大夫那不停地摇着的灰色胡子,也的确使他像只山羊,瞧着瞧着,她便忍不住格格地笑了。

“当然,只有这些还是不够的。那些好心在医院委员会工作的女士们,她们把我们最英勇的战士从死神的手里抢救出来,抚慰了许多苦难者的心,在这里我没办法列举她们的名字,现在我们必须有更多的钱向英国购买药品。今天晚上那位勇敢的船长也来参加我们的盛会,是他给我们带来所需的药品,他已经在封锁线上成功地跑了一年,而且还要继续跑下去,瑞德?巴特勒船长。”

虽然有些意外,巴特勒还是很有礼貌地鞠了一躬——太彬彬有礼了,斯佳开始琢磨其中的含义。似乎是:他过分表示礼貌,恰恰是由于他对所有在场的人极为轻蔑的缘故。全场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连坐在角落里的太太们也伸长脖子在看他。这就是可怜的查尔斯?汉密尔顿的遗孀在勾搭的那个人呀!可查理死了还不到一年呢!

“我们需要更多的黄金,我请求你们作出牺牲。”大夫继续说,“不过这种牺牲,跟我们的勇士们正在作出的牺牲比起来,显得微不足道了。女士们,请拿出你们的首饰,联盟需要你们的首饰,联盟号召你们献出来,请不要拒绝,别针佩在胸前,多美呀!宝石戴在一只美丽的手腕上,多好看呀!可金子要熔化,宝石要卖掉,把钱用来买药品和其它医药物资。为主义作出的牺牲比所有这些金饰和宝石要美丽得多呢。女士们,现在有两位英勇的伤兵提着篮子来到你们面前——”下面的话被暴风雨般的掌声和欢呼声淹没了。

斯佳开始庆幸自己正在服丧,不能戴着祖母留下的那条金链和那副贵重的耳坠,以及那个石榴石别针和那对镶黑宝石的金手镯。她看见女人们热情地嬉笑着在捋镯子,或把项圈上的钩子解开,把别针从胸前取下,或者把耳坠摘下来。她看见那个小个子义勇兵用那只未受伤的胳膊挽着一只橡木条篮子,在她这边的人群里转来转去。范妮?埃尔辛在拉扯鬈发上那件世代相传的镶嵌珍珠的金头饰。梅贝尔?梅里韦瑟正在摘她胳膊上的一副鸳鸯手链。每一件捐献品落入篮子,都要引起一阵喝彩和欢呼。

那个义勇兵从瑞德?巴特勒身边走过时,一只漂亮的金烟盒给随随便便地丢进篮子,现在他来到斯佳面前,斯佳摇摇头摊开两手,这真是太难堪了,她是惟一没捐献的人。这时她看见了自己手上那只结婚戒指。

她迟疑了一会儿,想起查尔斯给她戴戒指时的表情。可是记忆却被一种莫名的懊恼心情弄模糊了。查尔斯——就是他,让她变成了一个老妇人。

她突然狠狠地抬起手想把戒指捋出来,可是它箍得很紧,动不了。这时义勇兵正向媚兰走去。

“等等,我有点东西要给你呢!”斯佳喊道。戒指捋下来了,她刚要它丢进篮子里去,这时她瞥见了瑞德?巴特勒的眼睛,而且他那撇着的下唇露出一丝微笑。她反抗似地把戒指抛在那堆首饰之上了。

“啊,亲爱的!”媚兰抓住她的手,眼睛里闪耀着骄傲和爱的光辉,“你真是个勇敢的姑娘!哦,好吧,皮卡德中尉!我也有东西给你呢!”

她在捋自己的结婚戒指,而实际上自从艾希礼给她戴上以后她就没摘下来过。斯佳知道,它对媚兰有重要意义。它好不容易给取下来了,媚兰又紧紧握了一会儿,然后才轻轻地把它放到那首饰堆上。斯佳是一副倔强的神态,媚兰则显得很凄楚,她们站在那里目送义勇兵走开,这两种表情都被站在她们身边的那个男人看得一清二楚了。

“要不是你勇敢的行为鼓舞了我,我根本做不到。”媚兰温柔地搂着斯佳。媚兰总是误解她,这使她感到很懊恼,斯佳很想摆脱她的胳臂,并大叫一声“见鬼”。但是她没有那样做,她瞥见了瑞德?巴特勒的眼光,设法装出一个酸溜溜的微笑来。

“干得多漂亮,正是这种牺牲,鼓舞了我们军队中那些勇敢的小伙子们。”瑞德?巴特勒温和地说。

他的每一句话都带着讽刺,斯佳真想狠狠地回敬他几句,但终于克制住了。她从心底里厌恶这个家伙。可是他身上有某种刺激性的东西,某种富有生命力的、热烈的、像电流一般的东西。她自己心中的全部的爱尔兰气质都被鼓动起来了,她正面迎接他那双黑眼睛的挑战了。她下定决心要打击他锐气,她必须改变这种局面,要设法使他甘拜下风。糖浆往往比酸醋能抓到更多的苍蝇,而她要抓住并且降服这只苍蝇。她把想要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对他的看法的冲动使劲压了下去。

“谢谢你,能得到巴特勒船长的夸奖,真是我的荣幸啊!”她温柔地说,装作不懂他的意思。

他仰头放声大笑,斯佳觉得十分刺耳,于是她的脸又红了。

“嘿,难道你心里真是这样想的吗?”他用低得只有她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你为什么不说我是个该死的流氓,如果我不自己滚开你就要叫一个勇敢的大兵来把我撵出去呢?”

她又一次压住说实话的冲动,换了一个腔调说:“你别这么说!巴特勒先生!大家都知道你是多么勇敢、多么有名的一个——一个——”

“我真对你感到失望了。”他说。

“失望?”

“是的。在头一次见面时,我想总算遇到了一个又漂亮又勇敢的姑娘,可如今我发现你也只不过有些漂亮罢了。”

“你在暗示我是个胆小鬼了?”

“是呀,你不敢说出你心里的话。头一次见到你时,我想:这是个与众不同的好女孩。她可不只相信妈妈所说的,而是照着自己的直觉去做,不像别的小傻瓜把自己的感情掩藏起来。那时我想:奥哈拉小姐是个有个性的姑娘,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也不害怕说出自己的心事——或者摔花瓶。”

“啊!好吧,那我就说出我的心事,”她再也控制不住了,“要是你还有一点点教养,就别跟我说话了,也别再来这里。你不是上等人!你是个没教养的东西!我根本不想理睬你!你以为有那几条小小的破船逃过北方佬的封锁,你就可以来嘲弄那些正在为主义贡献一切的勇敢的男人和女人了——”

“行了,行了——”他笑着,“你开头讲得蛮不错,但是别跟我谈什么主义嘛。我不爱听,而且我敢打赌,你也——”

“怎么,你怎么会——”她赶快打住,突然发觉自己失去了控制,掉进了人家的陷阱。

“我早就站在那边,观察你了,”他说,“同时也观察别的女孩子。她们的表情好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铸造出来。可你脸上的表情则不同,也容易理解。你肯定没把你的心思放在事业上,也肯定没思考我们的主义。你只是想要跳舞,要好好玩一番,可是又办不到,因此你都快要发疯了。讲老实话吧,难道我说得不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