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1)
在刚刚围城的那阵子,亚特兰大周围的城防工事被北方佬狂轰滥炸,斯佳被呼啸轰鸣的炮弹吓得浑身颤抖,只得用双手捂住耳朵,准备随时随地被炸得没命可留。她只要——听见有炮弹呼啸而过,就会猛地奔进媚兰的房里,扑在躺在床上的媚兰的身上,两个人紧搂在一起,用枕头把头给蒙住,伴着“啊!啊!”的尖叫声。普里茜则是死命扑向地窑,在到处布满蜘蛛网的黑暗一角里蜷缩着。普里茜也没命的叫喊,韦德则是抽泣着,悲哀地不住打嗝。
斯佳在羽绒枕头下闷得半死,而死神的炮弹却在半空不停地呼啸,在这种时刻,她暗暗地把媚兰诅咒了几万遍,责难媚兰害得她只能留在这极其危险的楼上。因为大夫有言在先,媚兰禁止走动,而斯佳也不能离开她任何一步。除了对那该死的炮弹惊恐不安外,她更担心媚兰的孩子在什么时候出生。每次她一想到这件事,她就全身发抖,冷汗把衣服都弄得湿透了。如果孩子真的赶上这种时候,她——斯佳该怎么做。她寻思道,在这种炮弹满天飞的情况下,打死她也不愿意去街上找大夫,即使媚兰真的会死去!她也明白,如果是普里茜出去冒险,可能前脚刚迈出门就会没命的。要是媚兰真的赶在这会儿分娩,她该如何是好?
对于这个顾虑,她曾在一个下午跟普里茜一起替媚兰准备晚饭时与普里茜低声嘀咕过一阵,令人惊讶的是,普里茜竟把她的恐惧全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斯佳小姐,您不必那样费心,等到媚兰小姐真的要生小孩的那一天,即使我不能到外头找医生帮忙,我也会应付得过去了。对于接生这种事,我一点都不陌生。难道您忘了,我妈不是个接生婆吗?她不是教过我怎么接生的吗?您就把那件事交给我办得了,甭操心了。”
斯佳意识到身边还有人可以帮手,心里便放下了一块石头。不过,她仍然盼着这个该死的事情快些到来。她铁了心要准备逃离这炮火纷飞的地方,真是度日如年;要是能即刻回塔拉去,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她每天晚上都在祈求上帝保佑,最好媚兰能在第二天就把孩子生下来,以便她可以及时履行自己的诺言,然后一走了之,离开这可怕的亚特兰大。塔拉在她的心目中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与这里所有的苦难毫不相干!
斯佳的心已经飞回到母亲身边,这种急不可待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只要有母亲在身边,天大的事情发生,她都会无所畏惧。每天夜里,在饱受一整日震耳欲聋的炮弹声折磨之后,发誓第二天就要跟媚兰说,要她最好搬到米德太太那边去,因为她实在是不愿意呆在亚特兰大了,她马上要回塔拉去。可是,一躺到床上,艾希礼临别时的那张脸便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是怎样一副面容啊:内心痛苦无比,脸上却要堆起一丝笑容,好像对她说:“你会帮助我照顾媚兰的,你会的!因为你很坚强……请您应允我的请求!”结果,她答应了,而如今呢,艾希礼说不定已在某个地方归西了。无论何时何地,她总觉得他在注视着她,叫她一定要遵守她自己的诺言。不管他是死是活。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永远不会让他失望。就这样,她终于日复一日地留了下来。
爱伦一再写信催促她回去,而斯佳在回信中则尽量不提在围城中的危险,而且把媚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并答应等媚兰生完孩子后就马上赶回去。爱伦素来很重情谊。无论是对于亲属抑或血亲姻亲,于是,她勉强同意斯佳留下一阵,但要把韦德和普西茜立即送回去。这个提议让普里茜大为兴奋,因为她现在对突如其来的意外声响极其恐惧,一听到这便会浑身发抖。她几乎一整天都在缩在地窖里,要不是米德太太家的贝特茜帮她的大忙,两位姑娘的生活简直令人难以想象。
斯佳也跟他母亲一样恨不得马上把韦德送出亚特兰大,这不仅仅是出于安全的考虑,更重要的是这孩子整日魂不守舍,简直把斯佳给气疯了。韦德总是被炮弹声给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至连哭都不敢哭,只是惶恐不安地揪住斯佳的裙子。到了晚上,便更是不敢上床,又怕黑,又怕北方佬把他给抓去。而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又会神经质般地开始抽泣,这简直把斯佳给折磨得难以忍受。说实话,斯佳的恐惧比他少不了多少,但每当他那紧张兮兮的脸让她想到这一点时,她心里就火冒三丈。是的,韦德就该躲在塔拉。再没有更好的了。现在应该吩咐普里茜把他送走,然后马上回来跟她一起照顾媚兰。
不过,没等斯佳把他们两个送出去,消息就已经传来,北方佬已经逼到了南面,此刻就要在亚特兰大和琼斯博罗之间的铁路线上打战呢。要是北方佬真把韦德和普里茜所坐的那趟车截走的话,那—一想到这点,斯佳和媚兰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因为谁都明白北方佬对待妇女和儿童的手段是多么的残忍。就这样,他就回不了家了,只好继续呆在亚特兰大,成了个畏畏缩缩的小鬼,整日死死的抓着妈妈的裙子东跑西跑,一刻也不放松,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被勾去魂似的。
七月的天炎热无比,围城的战斗持续了近一个月,白天炮声隆隆,黑夜里则是寂寥险恶,居民也已经开始习惯这种生活了,大家似乎都觉得目前的状况糟得不能再糟,还会有什么更可怕的会发生呢?他们以前都对围城充满恐惧,可现在这已经成为不可辩驳的现实,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生活仍是一如既往。不过,他们都十分清楚自己已坐在火山口上,但不到爆发之日,他们又能作何打算?既然如此,现在干着急又顶什么用呢?往好的方面想,火山未必就会爆发啊!你瞧瞧,胡德将军不正在跟北方佬拼命,把他们挡在城外吗?看看吧,骑兵团正在坚守通往梅肯的铁路呢!谢尔曼想占领它,白日做梦!
话又说回了,尽管目前炮弹纷纷降落,粮食越来越稀缺,人们仍能装作无忧无虑,尽管他们看不起半英里以外的北方佬,尽管他们仍对战壕里衣衫破旧的联军仍充满坚定信心,但每一个亚特兰大人的内心仍是惊恐不安的。担心明日会发生什么不测。焦心、烦恼、忧伤、饥饿伴随着那些一波三折而又挥之不去的苦难,几乎把他们的那层表皮磨得露出实质来。
斯佳学会了勇敢,因为从朋友们的脸上可以看出,事情虽已无法补救,但还能忍受,再加上自然的有效调节,斯佳从中汲取了不少勇气。说老实话,每次有爆炸声传到耳际,她仍会惊跳一下,但已不再会尖叫着钻到媚兰的羽毛枕头底下了。她现在已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有时还会小心地说:“这发炮弹不太远,对吧?”
她已不再如从前般惊恐,这当中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生活既然充满了梦魇,而这种梦魇太吓人,这不会是现实的。她,斯佳?奥哈拉是不可能沦落到这种地步的,不可能会这样无时无刻不在面对死亡的。生活本来就是应该平平静静的,绝不会在一夜之间就有这种翻天覆地的改变。
这肯定是一个梦,一个可怕的梦!天刚亮的天还是如此碧蓝如玉,此刻怎会如此被这些乌云般低悬在城市上空的炮弹硝烟所笼罩?在这样的中午里,到处是忍冬的蔷薇花的浓烈之香,显得多么暖人,怎么会发生这种炮弹呼啸过街的事呢?这简直是世界末日,雷声震天响,铁片满天飞,居民和动物在炮火中成了碎片!这难道不是一场恶梦吗?
安安静静,昏昏沉沉的午睡已成历史,尽管作战的喧嚣并不是永不停息,可桃树街上那熙熙攘攘的闹声却无时停息:炮车和救护车不时轰隆而过,一批又一批撤离前线的伤员踉踉跄跄地涌回城里,奉命从城外某一处战壕赶去支援兄弟们的急行军部队不时过街,横冲直撞而来的通讯兵没命地往司令部赶,那个急样就像整个南部联盟的存亡就系在他们身上一样。
在炎热的夜晚,城市会稍微平静下来,但这种平静是极为反常的。那是怎样一种寂静,那未免太沉静了——好像连雨蛙、蟋蟀和睡眼惺忪的模仿鸟都被吓得心有余悸,夏夜的大合唱竟从此成了无声的沉静。时而,从最后一道防线上会传来凌乱不已的枪声,打破了黑夜可怕的沉静。
三更半夜,灯火已经熄灭,媚兰已经睡着,整个亚特兰大也陷入了沉寂之中,可斯佳还是清醒难眠,这时她往往会听见门外铁门的哗啦声,宅门响起轻轻而又急促的敲门声。
通常,她会发觉一些面容难以辨认的士兵就站在黑暗的走廓上,其中会有好几个在黑暗中冲她开口,有时候,那些从黑暗中传来的嗓音会有一个文雅绅士的口气:“对不起,太太,惊醒您的美梦了,麻烦您让我和我的马喝点干净的水好吗?”;有时候,那又是一个粗犷沙哑的山音,有时又会是南方平原地区鼻音很重的地方口音;偶然的,也会有海滨地区那种特有的平静而又平稳的声调,这使斯佳想到了母亲亲切的声音。
“小姐,我这儿有个同伴,本来我应该把他送到医院去的,我见他好像再支持不住了,请你让他进去可以吗?”
“太太,我什么东西都可以咽得下。你要是能够提供,我确实很怀念那玉米饼的香味的。”
“太太,请饶恕我的鲁莽,但是,你可否允许我在你家走廊上呆一个晚上?我看见了这蔷薇花,一闻到这独特的花香,就感觉是到了家里一样,所以冒失闯了进来。”
不,这样的夜遇不会是真的!它们只是一场可怕的梦,而这些士兵本来是梦中之人物,那些或隐或现的黑暗中的士兵,他们只是些疲倦不堪的声音在炎热的夜雾里对她言语而已。打水,给他们饭吃,把枕头放在廊上,给他们包扎伤口,或者给垂死的人支起头。不可能,这一切怎么可能会是她做过的事呢?
七月下旬的一个深夜,原来是亨利叔叔在敲门,雨伞和手提包没有了,连那肥胖的肚皮也不存在了,亨利叔叔那张又红又胖的脸现在已经变得松弛下垂,就跟牛头喉下的凸肉一样。满头的长长白发脏得难以描述。他几乎是赤脚,全身的虱子乱爬,饿得不成人样,但那火爆的脾气却丝毫没有改变。
虽然他曾经宣称:“这场战争真是愚昧之极,像我这样的人都要上阵冲锋。”但是,在姑娘的印象当中,亨利叔叔并不是不赞成这样做,因为战争需要他,就如对年轻人的需求一样,而他所做的就是年轻人应该做的事。除此之外,他还告诉斯佳说,他一点都不比年轻人差,可就是这一点,他非常兴奋地说,这是梅里韦瑟爷爷能力所不及的。梅里韦瑟爷爷的腰痛犯得很厉害,队长叫他退伍,但他不肯。他十分坦然地说,他情愿呆在那儿挨队长训斥,也不愿意儿媳妇来十分体贴的地照顾,整天唠叨不停地叫他戒掉嚼烟草的嗜好,还劝他每天洗洗胡子。
亨利叔叔只作了一次短暂的停留,因为他的假期仅有四个钟头,并且,光从胸墙赶到这儿就得用去近一半的时间。
“姑娘们,以后恐怕抽不出时间来给你们问候了,得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他刚在媚兰的卧室里坐下,就对他们宣布了这一消息,一边还把他那双满是泡的脚放在斯佳端来的一盆凉水里面,尽情快乐的搓着,“我们得在明天早上就得开走了。”
“开到哪个地方去?”媚兰大为吃惊地问,紧紧抓住了他的双臂。
“别用手接触我的身体,”亨利叔叔不无烦恼地说,“我身上爬满了虱子。战争要是少了虱子和痢疾就好了,那简直就成了一种奇妙的野外旅行了。我们开到哪儿去?这个问题嘛,还没有哪个人通知我,但凭我的脑子还是可以猜得出的。我们要往南开,开往琼斯博罗,明天早上就走,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哦,我们干什么要跑到琼斯博罗去?”
“因为那里有一场大仗要打呀,我的小姐。北方佬只要没有失去希望,他们还是会企图去抢夺那条铁路的,要是他们终于夺走了,那咱们只好跟亚特兰大说声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