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2)
“嗯,不会的,姑娘们!绝不会的!这儿还有我呢,他们怎么可能得逞呢?”亨利叔叔朝那张苍白失色的的脸孔作了个鬼脸,随即又非常正式地说,“那将会是一场艰苦的战斗,姑娘们。我们没有理由不打赢它。你们当然也知道,除了往梅肯去的那一条,北方佬把其余的铁路全给占领了!不过,这还没完呢,他们要抢的远远不止这一些呢!或许他们还不知道,他们确确实实已经占领了每一条公路,甚至还包括赶车的和骑马的每一条小道,但麦克诏诺公路是个例外。亚特兰大就像是在一个口袋里,口袋里的两根要命的拉绳就是琼斯博罗。要是那里的铁路不幸被北方佬夺去了,他们会毫不容情地把绳子一收,把我们给逮住,就跟抓袋子里的耗子没什么两样。所以,我们绝不会让他们动一动那一条铁路……我可能必须与你们分开一段时间了,我的好姑娘们。我这次造访的目的就是要向你们几个道个别的,并且想确认一下斯佳是否还跟你在一块,媚兰。”
“那当然啦,她永远不离开我,”媚兰亲密地说,“你不必为我们担忧,亨利叔叔,你自己也要多多保重身体。”
亨利叔叔在地毯上把两只脚蹭干了,然后又闷声闷气地套上了他那双破鞋。
“我得走了,”他说,“我还要赶五英里的路呢。斯佳,给我准备点儿填饱肚子的东西给带上吧。有什么就算什么。”
他吻了一下媚兰,之后就下楼到厨房里去了。此刻斯佳正在用餐巾把一个玉米卷子和几只苹果包住。
“亨利叔叔,告诉我实话,局势真的有这么无可救药吗?”
“无可救药?我的天,这是确确实实的!别再装傻瓜了。我们已经被压到最后一条壕沟里去了。”
“你认为他们会打到塔拉去吗?”
“你说什么——”亨利叔叔很讨厌自私自利的妇女,她们会在大难临头的时候只顾自身的利益。因此非常愤怒,但又看到她那张惊慌失措的发白的脸,心就硬不起来了。
“当然,他们不会去那个地方的。塔拉离铁路还有五英里呢,而北方佬所要夺取的是铁路。但是,小姐,你脑子也真是够愚钝的了,”说到这里,他忽然咳嗽了几声,“今天晚上我不辞劳苦从远处赶来,并不是来跟你们道别的。我是想给媚兰送来一个糟糕的消息的。但是,我实在开不了口,觉得不应该告诉她,因此,我才迫不得已来这儿单独跟你说的,就让你自己看着办吧。”
“艾希礼是不是——已经死了?你听谁说的?这是真的吗?”
“但是,当时我就呆在壕沟里,半个身体都被烂泥给埋住了,这又怎么有机会去打听跟艾希礼有关的事情呢?”亨利叔叔没好气的反驳道,“不是,我是说,艾希礼的父亲——威尔克斯,已经死了。”
斯佳一时腿软,瘫然坐下,手里还捧着那份还没准备好的给亨利叔叔的一顿饭。
“我本来是想给媚兰说的——但是,我实在不忍心跟她提及。你得帮我这个忙,并且把这些东西转交她。”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沉沉的金表,那表上还吊着几颗印章,另外还包括一幅早已不在人世的威尔克斯太太的小肖像,再加上一对粗大的袖扣。斯佳一看见她曾经见过约翰?威尔克斯戴过无数遍的那只金表,便对艾希礼的父亲的死深信不疑了。她惊慌得大气不敢出,一时话都说不出口,亨利叔叔也一时不知所措,假装着干咳了几下,但不敢正视斯佳,恐怕被她满脸的泪水弄得更加悲伤。
“他自始至终都很勇敢,斯佳。请帮我转告媚兰。叫媚兰写几封信给他的女儿。他无愧于一个军人的称号。该死的炮弹炸中了他,就在他和他的马匹身上炸开了。马也受了重伤,后来我只好把它给杀了,可怜的畜生啊!那是多好的一匹小母马啊!你最好也写信通知一下塔尔顿太太,把整件事告诉她。她简直太爱这匹马了。不说那么多了,亲爱的,你也不用太悲伤了。对于这样一个大年纪的人来说,他已经做了一个青年人应该做的事,他的血是不会白流的,是吗?”
“啊,不,他本不该死去,他原本就不应该去打仗的。他本来可以安心地活着,看看儿孙们一天天长大成人,然后平平安安地幸福地死去,啊,他怎么又去了呢?他本来就不赞成搞分裂的,他厌恶战争,并且……”
“我们当中许多人也是这么想的,但这又顶个什么用呢?”亨利叔叔狠狠地揩了揩鼻涕,“你认为我很想以这么大的年纪去战场上给敌人瞄准吗?可是,碰上这倒霉的年月,一个上等人也还能有其他别的选择吗?分别时亲亲我吧,孩子,为我祝福,你也用不着替我操心。我会在战争结束后活着跑回来的。”
斯佳吻了吻他,听着他走下了台阶,身影淹没在黑暗的院落里,之后前面大门上响起了哗啦哗啦的开门声。她在原地愣了一会,望着手里的纪念物发呆,然后就上楼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了媚兰。
到了七月底,难以置信的消息不断传来,那境况就如亨利叔叔预言过的一样,敌人果然绕了个弯,打到琼斯博罗去了。他们把城南四英里处的铁路拦腰截断,但随即又被联盟军的骑兵打垮,工程队在酷暑中连夜把铁路修复成原样。
斯佳的心几乎要爆炸了,她怀着惶恐不安的心情苦熬了三日,终于收到了杰拉尔德的一封信,这才放松了一下。敌军还没有打到塔拉去。那里的人们只听见交战的枪声。但是没有看到敌军的踪影。
杰拉尔德在信中说到了自己如何如何厉害,联盟军是怎样把敌人从铁路上赶走,就好像是他匹马单枪立下了这显赫战功似的。信的前三页纸都在吹嘘部队是怎样的英勇,只是在信的末尾才稍微提了几句,说是卡琳生病了。听她母亲说过,据说卡琳是得了伤寒,病情并不是很重,所以斯佳不用为她担忧。而且即使是铁路已完全恢复通车,斯佳现在也用不着回家了。奥哈拉太太很庆幸,认为斯佳和韦德当初没有在围城之初回塔拉是一个正确之举。她吩咐斯佳说,一定要上教堂去为卡琳的早日康复祈祷一番。
斯佳十分内疚,要是没有母亲这个吩咐,都记不起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上过教堂了。如果这是从前,她会认为这种疏忽是一种莫大的过错,但是现在,不上教堂已经不是那么新鲜的事了。虽说如此,她还是遵从母亲的嘱咐,走到自己的房间里,跪在地上匆匆念完了一遍《玫瑰经》。她站了起来,但并不像从前一样心里会在念完后变得放松一些。近来,她觉得上帝并不在保佑和照顾她和南部联盟,尽管这里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祈祷者在渴求他的庇护和恩惠。
那天夜里,她怀揣着杰拉尔德给她的信,一个人坐在走廊上,这样,她可以随时感觉一下信的存在,觉得塔拉和亲爱的母亲就在身边抚慰她。在客厅的窗台上,灯将片片金黄金黄的光影投射到满是藤蔓的走廊上。沿墙而上的黄蔷薇和忍冬缠绕在一块,在她的周围构成了一道芬芳扑鼻的围墙。夜寂静无比。太阳落山之后,平常的哒哒的步枪声竟消失了,这个世界好像变了一样。斯佳单独一个人坐到椅子上前前后后晃荡着,刚刚读完来自老家的信件,她心烦意乱,此刻很希望有人与她作伴,无论什么人都行。可是,梅里韦瑟太太还在医院值着夜班,而米德太太正忙着招待刚从前线归来的费尔,媚兰早已经睡熟了。这里连一个偶然来造访的外人都是极为难得的。自从上个礼拜以来,平日经常造访此处的人已消失得干干净净,因为凡是能够动弹的人都钻进了壕沟,或者已经跑到琼斯博罗附近的乡村去跟北方佬拼命去了。
往常,她并不是如此孤寂的,而且她也不想呆在这种环境里。因为只要是只有她一个人独处,她就得思考,而在这样的非常时期,思考并不让人感到兴奋。她也跟其他人一样,竟已养成回首往事和已故之人的习惯了。
今夜的亚特兰大是如此宁静,以致她一闭上双眼就想到自己回到家乡寂静的田野,生活还是以前的老样子,永远也不会改变什么,不过,她可以想象的出,那个地区的生活绝不可能不发生什么大的变化。她想起了塔尔顿家的四个兄弟,那双红毛的孪生兄弟和汤姆与博依德,不禁内心一阵悲痛,喉咙也哽咽了。要是以前,斯图尔特或布伦特不都有可能成为她的丈夫吗?但是现在,当战争结束后,当她搬回塔拉时,却再也无法听到他们从林间小道狂奔而至的那种狂热无比的呼叫了。还有那个最擅长跳舞的年轻人——雷福德?卡尔费特,以后再也没有机会选她作舞伴了。还有芒罗家的那一帮子及矮小子乔?方丹,还有……
“啊,艾希礼!”她的头深埋在双膝里,又开始抽泣起来,“我怎么能够相信你已经不在人世了啊!”
这时,她听到前面大门哗啦一声开了,便连忙抬起头来,用手把泪水朦胧的双眼擦干。她站起来一打量,竟是瑞德?巴特勒从人行道上走来,阔边巴拿马草帽拿在手上。她自从那天在五角场不管三七十一从他车上跳下以后,还不曾跟他打个照面。那一回她已经明确宣称过,她再也不想再看到他了。可此刻她却十分乐意有话跟他聊一聊,以便把她的注意力从艾希礼转移开,因此,她连忙把心头的记忆一股脑抛开了。瑞德显然已经把那尴尬经历给忘了,或者是假作糊涂,只见他来到台阶顶上,在她脚边一坐,对他俩上次的争论只字未提。
“原来你还没有往梅肯逃命啊!我听说皮蒂小姐已然撤离,因此,当然以为你已经不在这里了。刚才我瞧见你屋里还亮着灯,便特意过来看一看。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留下陪伴媚兰呗。你想,——哎,她这种身子怎么能够脱身?”
“啊!”她借着灯火看见他已经皱紧双眉,“你是不是在说威尔克斯太太还没有离开?我再也没听过比这更蠢的事了。在她目前的情形之下,呆在这里可真是很不安全呀。”
斯佳默默无言,觉得羞于启齿,因为她实在不情愿跟一个大男人讨论媚兰的处境。使得她感到脸红的是,瑞德竟然还知道媚兰危险的事。一个单身汉怎么会了解这种细节,这未免太不体面了吧!
“你一点都没想到我也会陷入困境,你也太不讲情义了吧。”她心酸地说道。
他兴奋得眼睛似乎有些什么东西在闪动。
“我会时刻保护小姐你不受北方佬的欺侮的。”
“我还搞不清这是不是一句真心话。”她有点狐疑地说。
“当然没错,”他答道,“你到什么时刻才能改变这爱听男人的恭维话的坏脾气呢?”
“等我死了以后再说吧。”她微微地笑了一下,心里思量着,天下要恭维我的人多的是,你瑞德不恭维有何相干?
“真是虚荣啊!真是虚荣啊!”他说,“不过还不赖,你还是勇于承认这一点。”
他打开烟盒,抽出了一支黑雪茄,放到鼻子底下闻了一阵,这才用火柴点燃了它。他仰身靠在一根柱子上,双手抱住膝盖,默默地吸着雪茄。斯佳又开始摇起她的躺椅,他们周围寂静无声,夜雾显得浓重却又温暖,巢居在蔷薇和忍冬中的模仿鸟从睡梦中醒了过来,脆生生的叫了几声。然后,似乎经过一阵深思熟虑后,它又默不作声了。
此时,瑞德的笑声忽然从走廊的黑影中传了出来,低沉而又温柔。
“这么说你就这样留下来跟威尔克斯太太作伴?这种事还真稀罕呢,我还真的没碰见过呢!”
“我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斯佳变得警惕起来,小心地回敬了一句。
“没有什么可怪的地方吗?由此说来,你看问题还真是不够客观。在我过去的印象当中,我记得你好像很看不惯威尔克斯太太的。你觉得她傻瓜一个,又蠢又笨,对她的那些爱国思想更是烦不胜烦。你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挖苦她,绝不放过任何一次寒碜她的机会,因此,现在我觉得是太不可思议了。你怎么变得那么崇高而无私,居然在这种炮火纷飞的形势下陪伴一个你十分厌恶的人?你倒说个明白?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毕竟他是查理的妹妹吧——这就跟是我的妹妹一样。”斯佳尽可能地装上很严肃庄重的样子来回答她,尽管脸上已经烧得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