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示完自己精彩的一生之后,阿里让我们随处逛逛,等待晚饭到来。前面我已经说过,阿里家的院子很大,我绕着别墅又走到了另一侧,在这里,有一堆巨大的物体被一块巨大的帆布盖着。作为一个好奇宝宝,我必须掀开来猫一眼,然后我被惊艳了。我曾经无数次在《黑鹰坠落》里看到过的那种皮卡,就是在货箱上架了一台重机枪的那种,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那又黑又粗又长的炮管,发出……好像是生锈了还是怎么着,反正颜色不大对,没有森蓝的寒光。
“嘿!”有人从另外一头叫我,一看,一个当兵的冲我招手,估计是叫我看两眼意思一下就得了,我讪讪地退开来,天色已经黑了,相机扔在客厅里没带,我没能拍上一张。
从士兵的配备上其实也可以看出阿里的身份。我们这几个雇佣兵,枪支老就不说了,连弹药都没带多少,而我们在阿里家看到的这些士兵,每个人身上还双向斜跨着武装带,腰前一排小兜里估计装着手榴弹,腰后还斜插着两个弹夹,看起来无比生猛。
毫无意外的,晚餐是鱼烩饭,烤羊肉,面包以及甜咖啡和姜茶。索马里也是分餐制,几个大大的餐盘端上桌来,阿里一份份分到我们盘里,部长亲手盛的饭,还不要钱,吃起来格外香。同样的,随盘附赠的苍蝇并没有因为是在阿里家里就有打折,依旧是那么茂盛地围了上来。
一路无话,吃着饭的阿里口音更显浑浊,我们除了不停点头,基本上没搭上两句话。饭后我很想讲两个黄色笑话来活跃下气氛,我努力地在脑海里编排了半天,终于放弃了这个艰巨的翻译工作,这玩意儿太难了。
如果就这么顺利地返回酒店,那么这一天可能会是我们的索马里之行里最平淡的一天,但是老天——不对,应该是阿拉不这么想,当我们坐着车开上了那条机耕道时,一声冷枪突然打破了夜空——这话听起来耳熟,很多侦探小说啊,描写地下党工作的书里都有。但是这枪声真的在耳边响起时,感觉完全不一样了。一方面是听觉上的,枪声并不像我们想象中那么清脆、洪亮,倒有点像劣质鞭炮炸响的感觉,让我们有些失望。
枪声响起的同时,福伊德动了。经过两天的相处,我们已经相互认可了对方,所以感觉上他更像是我们的朋友了,就跟我身边的任何一个损友一样,平时说说笑笑,偶尔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比如指着驴子叫两声Tony什么的,我已经几乎忘记了他是我们请来的雇佣兵。但是在这个时候,他一把把我和张源按倒在了座位上,把枪伸出窗口,打开保险,拉动枪栓,眼睛四处扫射着。
“怎么回事?会不会有危险?”我趴在张源身上问福伊德,一只手已经从包里摸出了相机。
“没事,没事。”他嘴里说着没事,但是接着又一把把刚刚直起身子的我按了下去。“不要动!”他低吼着。枪声就这样在四处零零碎碎地响着,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就这样伏着身子回到了住地。
这一段路,我反复在想着一个情节,那是宝马最经典的8部广告中的一个,导演是阿加多·冈萨雷斯·伊纳里多(Alejandro Gonzalez Inarritu)。《巴别塔》和《爱情是狗娘》也是他的作品,那部广告叫做《火药桶》,我看一次哭一次。故事写了一个战地摄影师雅各布,在一个毒品种植地目击、拍摄了一场屠杀,撤退过程中他被发现了,遭到追杀、中枪。克里夫·欧文开着宝马X5带他突围离开。挺老套的故事。但是即便是在逃命途中,被哨卡拦截,他依旧不停地对着窗外凶狠的士兵按着快门,最终他们突围成功了,雅各布也没了,而他藏在后座里带血的胶片,叫做“火药桶”的照片,最终引起了世界对于该地区的关注,因为每一克毒品的背后,都有着流血的发生。雅各布也拿到了普利策。算了,我放弃了,我的文字无法描述出这个片子能带给人的震撼中的万一,有兴趣的还是自己去找来看看吧。片子里有两段对话我一直记得很清楚。
“你知道是什么让我成为一个真正的战地摄影师的吗?”
“什么?”
“我从没有时间陪我的孩子玩。”
“你有几个孩子。”
“没有。”
……
“那么,到底是什么让你成为一个战地摄影师的?”
“我妈妈一直叫我要去看。”
雅各布的母亲出现在最后,她是一个盲人。每次欧文把雅各布的身份铭牌递到她手上的时候,我就无法抑制地要流泪。可能我笑点低,哭点也很低。
我们有惊无险地回到了酒店,这算是非常幸运了。在这个国家里,无论你是什么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没了。阿里够牛逼了吧,他原本有三个孩子,但是其中一个在几年前死掉,那时候刚刚2岁。故事很简单,很像一个冷笑话,一只香蕉走在街上,走着走着踩到自己的衣服,于是他就摔倒了。阿里的孩子走在街上,走着走着莫名其妙就中了冷枪,没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冷枪几度响起,每一次福伊德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冲到我们俩的房间,然后再冲出酒店,留下优素福在一边安抚我们受惊的心灵。
可能是和我们混熟了,老艾开始时不时地蹭到我们房间来,想要搭话。他还是能简单地说一点英文的,有一种情况下,他的英文说得特别溜:吃了卡特草。这个情况和我特别像,我一旦喝多了说英文也特别溜,而且如果在酒吧,只要喝多了我就特别喜欢拉俩老外来陪我喝酒,大家都十分哈皮。
老艾是我们这个雇佣兵小队的队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总感觉他对副队长福伊德有几分忌惮,在这一天晚上我算是明白了。他蹭啊蹭,蹭到了我的房间,结结巴巴地说了半天,那个意思是,想要点儿小费。这个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好奇的是,他为什么每天就要十块钱(现在开始除非特别,计量单位都是美元)。他摸着头笑了半天,比划了几个动作——敢情是要去买卡特草啊。我看着张源苦笑了一下,把钱掏给了他。
于是,半个小时之后,老艾和一干人等坐到了我的房间里,吃着我们买的卡特草,抽着我们带的万宝路,喝着我们送的七喜,看着我们电脑里的《黑鹰坠落》,这是我们之前就答应过的。那个情形很像小时候的排排坐,吃果果。
看了十几分钟,老艾的问题又来了。不知道有多少兄弟小时候有过这样的经历:跑到一个黑乎乎的小录像厅里,等到人坐满以后,片子放个十几分钟,就开始齐声大叫:老板!换碟!
你们懂的,我不是太懂,我是听人说的。老艾提出的就是这个要求。这有点为难我,我笔记本里还真没有放毛片。走之前有人提醒过我,说有的国家查这些东西特别严,别因为细节问题搞得自己回不来了。这是杞人忧天了,我这么纯洁的人,从来不看这些东西。我给张源打了个眼色,他双手一摊,意思是他也没有。
这怎么可能!!!
好吧,不说他坏话了,我怕他看到这本书的时候跟我急。
但是这真的不可能啊!
算了,我真的不说他坏话了。
老艾看懂了我们的交流,略显失望。于是提出要看一部中国电影。我翻了翻硬盘,然后抽了自己一耳光,我太不爱国了,几十G的电影里居然一部中国的都没有。哦,有一部,《十全九美》,但是给他们看肯定看不懂,这下抓瞎了。
我随即地换着放了几部片子,但是看起来他们都不是很有兴趣,大耳朵先礼貌地走开了,萨伊德也做了个打电话的动作跑掉,老艾开始打呵欠,这个时候,我提议,结束这次集体活动。大家鼓掌通过。
我跑到了酒店二楼的露台上,索马里的晚上很美,可以看到很多星星,而且因为整个城市的晚上几乎没有灯光,所以星星也显得格外突出。依旧是优素福陪着我。
从露天右边望出去两百米,是一个联合国的机构,这可能是在当地看到的最好的建筑了,酒店的大门外就是公路,隔着公路是住宅区,零星地散布着点灯光。就在当天下午,这个位置没有给我太美好的记忆。那时候我跑到外面来晒太阳,这是唯一一次没有人陪同、曝光在户外,公路上有两个可爱的小朋友走过,看见白白胖胖的我,开始跟我打招呼,就是手势有点特别,是拿手掌在自己脖子上横着比划。我想那意思是不是说要请我去他们家杀鸡再养招待我,后来他们说了一句话让我断绝了这个想法:“Get out of Somalia!”发音比福伊德都标准,显得很有文化。我们应该算是幸运的,因为索马里的文盲率高达70%以上,也就是说,超过七成的人连看索马里文的报纸都不能,居然给我遇见俩能用英语骂人的,人品爆发了。
我抽着烟看星星,优素福在边上打电话。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国家的人如此热衷于打电话,仿佛打电话不要钱一样。后来知道了,跟不要钱也没太大差别。因为政局不稳,如阿里等人又身居高位,税收对他们来说就是个样子,所以移动通信除开基础建设以外,运行成本很低——一个地方就许一个人通话,能不低么?阿里的脑子很清楚,猪要养肥了再宰,索马里的手机普及率还很低,低通话费有利于吸引用户,而且根本没有什么漫游、长途的说法,就是手机对他们来说贵了点,可能要消耗普通民众几个月的薪水。没事!不是还有山寨机么!
我如此推崇山寨机,即便是在当时写就的新闻中也是如此,回国以后好事来了,有一个挺有名的山寨品牌居然不知道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找到了我跟张源的电话,说要感谢我们对中国山寨机事业做出的贡献,非要一人送我们一台,实在是让人哭笑不得。没想到,他们送我这台,后来成了我老头子的最爱,也算成就了一段佳话。
回来,回到这个爱打电话的国度。对于我们所接触到的这些士兵而言,生活必需品似乎只有两样,枪和手机。只要到一个固定地点,他们就会马上找到插座,开始充电,然后开煲电话粥。我曾经问过他们为什么那么喜欢打电话,他们反问我:“不打电话能干嘛呢?”我想了想,什么看电影、星巴克、聊QQ、开心网、欢乐谷、打牌、看演唱会、泡吧,都没戏。
我和张源还好点儿,成天憋着要找素材写稿子,头发都急白了,没空休闲,他们呢?长达十多年的内战早把这个国家的文化娱乐毁灭了。之前我们还想得好呢,去酒吧跟海盗喝酒,不把丫喝晕了就把丫侃晕了,总之要套点东西出来,酒吧……我们连酒的影子都没见着。这个国家亟待解决的问题还太多,文化娱乐?囧多嘛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