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以得出一个推论,即道原在编撰《景德传灯录》时就已经看到了唐伸《碑铭),但出于对《祖堂集)的迷信和宗派的偏见,又不肯全取其说,干脆来了一个调和,只是没认真推敲,想不到由此导致了自相矛盾。
这一推论还可以从其他内容上找到证据,据《传灯录》,惟俨卒后入室弟子冲虚建塔于院东隅”,而其又载惟尸法嗣十人,其中根本没有冲虚的影子,可见这是出自另一材料来源。恰恰在唐伸《碑铭)里面发现了这一记载,其云“入室弟子冲虚等迁座建塔于禅居之东,遵本教也”。
既然成书于景德元年(1004)的《传灯录》就已经参照了唐伸《碑铭),那么较此早十几年成书的《宋高僧传》很可能也参考了此碑,其所谓惟尸大和二年示化说当出自碑传,但是由于赞宁并非宗门中人,对禅宗史实知之不深,故其述惟尸之传主要取自此前成书的《祖堂集》,不敢肯定此碑是否可靠,但又不愿完全予以埋没,故取其一端,结果使自己陷人自相矛盾之中。
《祖堂集》成书于南唐保大十年(952),其作者是否见到了唐伸《碑铭》难下定论,但其云惟俨僧腊65,以此相推,则其应受具于大历五年(770),与《碑铭》大历四年说相近。
从《碑铭》的文字和内容来看,作伪的可能性也不大。此碑所述的惟俨是一个转经坐禅、布衣蔬食的传统禅师,与后世的禅风特别是临济宗风回异。
根据《碑铭》,惟f卒后八年即大和九年(835),其门人持先师之行,西来京师,告于崇敬大德,崇敬大德便托其弟唐伸为撰碑铭,并称惟俨如同儒门之洙泗,对其评价甚高,这个门人也许就是碑中提到的建塔的冲虚,因为在后来的禅宗史传中,根本未见惟尸还有一个名为冲虚的嗣法弟子。唐伸本人对药山并不了解,他只是根据冲虚所述及崇敬大德的介绍而作此碑。因此碑中的药山是冲虚版的药山,虽然创作最早,但并不能是唯一正确且全面的记载,其对药山的其他大弟子未置一词,至少是有所疏漏。
据《碑铭》,“自是寂以大乘法闻四方学徒,至于指心传要,众所不能达者,师必默识悬解,不违如愚,居寂之室垂二十年”。寂知其神器己成,便令其行化授徒。如是惟俨为马祖的嫡传,和石头毫无关系,和后世的《祖堂集》、《景德传灯录》等的记载差之万里,这又如何解释呢?
据实论之,惟俨很可能与江陵道悟、丹霞天然一样,既参过石头,又从学马祖,是故后世双方各执一端。尽管惟0在马祖门下近二十年,也不能排除此前或此后参学石头的可能。否则何必来一个“南岳有迁”,将当时并不太出名的希迁与马祖并列呢?如果此碑不虚,则有可能是马祖门下最早承认石头一派的证据,韦处厚《兴福寺内供奉大德大义禅师碑铭》、《白居易《西京兴善寺传法堂碑并序)等皆未提及希迁,表明大义、惟宽等人并未将石头一系放在眼里,惟f后人却以为南岳希迁亦悟心契,大概是无法抹煞惟俨曾从石头参学的经历。
《祖堂集》则与此相反,只说惟俨受具之后“即谒石头,密领玄旨”,似乎与马祖毫无关系,《宋高僧传》、《传灯录》皆踵其说,似成定论。但是《祖堂集》说法明显是出于宗派偏见,不足为凭,因为就算是《祖堂集》所塑造的惟俨,也时时显露出与马祖一派关系密切的痕迹来。
据《祖堂集》,云岩初参药山,“药山问:海师兄寻常说什么法?对曰:三句外省去。亦曰六句外会取。师曰:三千里外,且喜得勿交涉。又问:更有什么言句?对曰:有时说法了,大众下堂次,师召大会,大众回首,师曰:是什么?师日:何不早道!海兄犹在,因汝识得百丈矣。”
这段对话很有意思,惟俨尊百丈怀海为师兄,又称“海兄”,表明三人关系密切,非同寻常。所谓“三句”,并非通常所说的佛说初、中、后句,而是有实指的,即马祖所示“即心即佛”句、“非心非佛”句、“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句,“三句外省去”即透过三句外,是百丈常用的示人机关。所谓“六句”,西堂智藏的法嗣虔州处微禅师有过解释,有僧问三乘十二分教体理得妙,与祖意是同是师曰:“语底默底,不语不默,总是总不是,汝合作么生”可见百丈所述乃马祖门下共示的法门,说不有什么独特处,是故惟俨不肯,道其差之千里,并无交涉。
然而,惟俨对于百丈下堂句情有独钟,以为此机要得马祖之精髄,实开启迷途之要方。其实这一法门的始作俑者亦百百丈怀海,而是马祖本人。
据《祖堂集》,汾州无业为座主时,能讲四十二本经论,来问马祖三乘十二分教某甲粗知,未审宗门中意旨如何”师乃顾示云左右人多,且去。”汾州出门,才跨门阆,师召:“座主!”汾州回头应诺。师云:“是什么?”汾州当时便省,遂礼拜。
据说在惟俨赞叹百丈下堂句后,云岩也于言下有省,顿悟玄旨。云岩在百丈门下二十年,常闻提举而未尝有得,却在惟俨一语激问之下而大悟宗旨,是何道理?汾州来参,马祖何不当时便道,非要待其回头之时才突然发问?
禅门机关之设,看似容易,实则大难,其中关键,是造成勘问的突然性,在其毫无准备之时猛一下来一个当头棒喝,使其在根本没有时间寻思动念之时忽受刺激,这样就有可能使其灵机顿开。汾州讲得四十二本经论,满脑子都是葛藤,直示宗门意旨对他来说是对牛谈琴,根本就听不进去,所以马祖故意先让他放松,在其丧失警倾之时突发一问,此时满脑子经论都不及用,故顿开本心,大悟玄旨。云岩在百丈门下二十年,对于其下堂句早已司空见惯,充耳不闻,突闻惟俨大赞此句,甚是吃惊,惊疑之际,灵智顿现,因药山始识百丈。
惟俨对这一机关念念不忘,于是问马祖弟子紫玉:“佛法至理如何”紫玉召其名,于是应诺,紫玉曰:“更莫别求!”这一公案传到药山,惟俨曰搏杀这个汉。”僧问惟俨如何,惟俨代紫玉答曰是什么?”可见他所推重的是让人警省的激问,而不是使人自缚的肯定,因为直下承当,不是寻常根器所能为。
有僧从南泉来参,师曰:“在彼中多少时”对曰:“粗经冬夏。”师曰:“与么则作一头水牯牛去也”这表明惟f对南泉的教法也相当熟悉,他和弟子宗智和云岩都曾到南泉处参学。因此惟俨与马祖一派关系密切,而从《祖堂集》中却找不到他与石头门下往来的记载,这是否可说从侧面说明了他的归属呢?
从对经教的态度来看,惟俨亦体现了马祖一门的风格。马祖重新唤起学人对《榜伽经》的重视,恢复被神会搞乱的禅宗的传统,他曾教大弟子西堂智藏看经,并称“经归藏,禅归海”,表明他是十分重视经教的。《祖堂集》亦云百丈教人“未得玄鉴者,且依了义教,犹有相亲分”。《祖堂集》中的惟俨同样是一个经常读经的和尚,尽管他寻常不许学徒读,怕他们不明经义,执于文字。这不仅和马祖宗风一致,也与《碑铭》所述相同。
综上所述,惟俨与马祖一系的关系是不可抹煞的。据实论之,始见于宗杲语录、后见于《五灯会元》的惟俨参学经历有可能最近史实。
据《五灯会元》,惟俨受具之后,“首造石头之室,便问:三乘十二分教,某甲粗知,尝闻南方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实未明了,伏望和尚慈悲指示。头曰.凭麽也不得,不凭麽也不得,凭麽不凭麽总不得,子作么生?师罔措。头曰:子因缘不在此,且往马大师处去。IW秉命恭礼马祖,仍伸前问。祖曰:我有时教伊扬眉瞬目,有时不教伊扬眉瞬目,有时扬眉瞬目者是,有时扬眉瞬目者不是,子作么生?师于言下契悟,便礼拜。祖曰:子见什么道理便礼拜?师曰广某甲在石头处,如蚊子上铁牛。祖曰:汝既如是,善自护持。侍奉三年。一日,祖问:子近日见处作么生?师曰:皮肤脱落尽,惟有一真实。祖曰:子之所得,可谓协于心体,布于四肢。既然如是,将三条蔑束取肚皮,随处住山去。师曰:某甲又是什么人,敢言住山?祖曰:不然,未有常行而不住,未有常住而不行。欲益无所益,欲为无所为。宜作梯航,无久住此。师乃辞祖返石头”。
凭么之时自性具足般若灵智,无法可得,不凭么时智慧未开,全无交涉,无法能得,是故总不得。到此地步蹈虚而行,寻常人进步不得,因而惟f罔措。扬眉瞬目,显大机大用,不扬眉瞬目,存自心本体,悟者扬眉瞬目,一切自在,不悟者扬眉瞬目,只是沐猴而冠,鹦鹉学舌,徒自挤眉弄眼,出乖露丑作已。马祖循循善诱,分别体用,令惟产茅塞顿开,始知扬眉瞬目只是心之作用,因此礼拜归依。马祖知其心开,更加申问,惟尸此时心地已明,不仅得知马祖心要,石头之道也瞒不了他,于是便呈其所得,道是在石头处,如蚊子上铁牛,欲叮他血而无法下口,而今知自性具足,不必犯人家苗稼了。马祖肯之,令其守护勿失。
后来马祖又问其见处,惟俨答道皮肤尽脱,惟一真心。马祖知其淳熟,便令住山,惟俨始尚自谦,马祖告以行与住之理,才听命而去。
参照《碑铭》可知,其中马祖语要多与《碑铭》相近,或者表明马祖后人各自记录,故大同小异,或者说明这段语话在编撰时参考了《碑铭》。惟f既在南岳受具,首参石头是理所当然的,至于因缘不契,故石头令其另参马祖,这也是完全可能的,如招提惠朗参马祖不契,马祖便令其到石头处受教。惟俨离开马祖又回石头处参学,这也是可能的,《碑铭》云其此后又“陟罗浮,涉清凉,历三峡,游九江”,四处游学,贞元初始居药山,《宋髙僧传》亦云石头希迁也曾“上下罗浮,往来三峡”,可见这是当时游方之时惯行的路线。这期间,他再回南岳也无足为怪。
游方参禅,一种是未悟玄旨,欲开心地,一种是已明本心,欲再增益,惟俨重归石头,就是属于后者。《祖堂集》记录了两段石头与惟俨的对话,其一云惟俨坐禅(与《碑铭》之说一致),石头勘问,惟俨答云一物不为,千圣不识,石头以偈赞之,此惟俨显然是悟后之人。
其二则更能说明问题。据《祖堂集》石头垂语曰:4言语动用亦勿交涉。师曰:无言语动用亦勿交涉。石头曰:这里针劄不入。师曰:这里如石上栽花。”
这段对话可谓是针锋相对,毫不相让。石头对马祖一派一切施用、皆是菩提之说不满,故提出批评,惟俨则当即反击,指出固守灵智、沉空执寂亦不合道,石头自然不甘心轻易败在一个后辈手下,指出我已心如木石,浑然一体,水泼不进,针扎不入,烦恼外尘不得侵,诸佛菩萨不能识,看你如何下手,惟俨则道任你石头坚,莫敌金刚钻,我非要在太岁头上动土,顽石上面栽花,莫道无处植根,我自生意盎然。
这段对话妙趣横生,寓意深刻。石头主张心如石头,诸邪莫侵,惟守本体,纯一无杂,惟俨则强调寓静于动,由体显用,体用一如,死活自在,石上栽花,大好风景。石头闻其如此见地,只好然之。
因此,《祖堂集》记载的这两段对话,只能证明惟俨参过石头,不能证明他是石头的传法弟子。特别是后一段对话,表明惟俨此行的目的不只是验证自己所得的马祖心要,还有和石头较量功夫的意图。石头路滑,被跌得鼻青脸肿者大有人在,邓隐峰自恃竿木随身,结果两次落败,未被挞倒者只有丹霞天然和药山惟俨等少数几人。由此可知惟俨应属于马祖之髙足。
有关惟俨属于石头的证据主要出自《祖堂集》,而《祖堂集》药山部分表现出来的宗派偏见最多,如借惟俨高足道悟宗智之口,宣扬“石头是真金铺,江西是杂货铺”,更有意思的是还让百丈怀海对此表示认可,言道“灼然是生我者父母,成我者朋友”,这些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其中将道悟宗智和云岩昙晟当作亲兄弟,与后世史传大异,还有意地抬高宗智,贬低昙晟,因为昙晟在百丈门下呆了二十年,这些多是出于宗派偏见而有意作的编造,不足为凭。
惟俨虽属于马祖门下,但其宗风与百丈下传的临济一派大相径庭。百丈得马祖大机大用,壁立千仞,纤毫不容,故禅风痛快淋漓,峻烈刚猛,人天莫测,佛祖避行。药山则惟得一真实心体,故任心自在,时时守护,念念不失,无非菩提,佛也不必呵,祖也无须骂,不用举棒,不劳行喝,转经亦得,坐禅亦得,痿痿羸赢凭么过,云在青天水在瓶,山顶海底随处去,月下披云笑一声。
因而,同样是得乎本心,任运而行,百丈以下发展的是向下一路,注重践履,强调实修,开创出了许多崭新的教学和开示法门;惟俨以下的则着重向上一路,触类是道,事事明理,从理论上说明本心的隐显染净,禅风如和风细雨,表面上失之柔弱,事实上无所不化。
同样是任运自在,一则走向创新刚猛一路,一则走向回归柔和一途,令人深思。因此表面看来,惟r和传统的禅师没什么差别,经也读,禅也坐,但这是任乎本心的自然之行,并非刻意为之,从根子上与传统的禅法已是大有不同。
据(碑铭》,惟尸临终示徒曰:“灵源自清,混之者相,能灭诸相,是无有色。穷本绝外,汝其悉之。”表明他是以直达且守护淸净本心,灭除烦恼外相为旨归的,这与马祖宗旨是一致的。又道:“非夫罄万有,契真空,离攀缘之病,本性清净乎物表,焉能遗形骸,忘嗜欲,久而如一者耶。”罄万有”者除亊,“契真空”者明理,“离攀缘之病”,即二俱不立,到此达本性清净,湛然物外,由此本体,故能忘身绝欲,久而如一,表现出极高的修养和过人的耐力。其中又云惟炉自食其力,以为“吾无德于人,何以劳人乎哉”这与百丈怀海完全一样,与其强调自由自在、无待于物的宗风一致。
综上所述,惟俨实应归人马祖门下,尽管他也曾参过石头,但从其经历和宗风来看,得马祖之力实多。这一千古疑案该到了结的时候了,应该将《祖堂集)歪曲的历史再纠正过来,还惟P以本来面目,不谬前贤,不误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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