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伤厚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1997年8月,我由成都前往乌鲁木齐参加中国古代文学研究20世纪回頋与前瞻的国际学术会议,趁在兰州转车的短暂时间,同西北师范大学伏俊连教授前往敦煌研究院访问杨富学先生。在离开大院的时候远远望见正在阳台活动的孙修身先生,大声地招呼着并致以问候,孙先生也探身窗外,挥着双手,热情地邀我们上楼。但是,为了赶火车,不得不匆匆作别,没想到这一次遥望竟成为永诀。记得1991年秋,我在西安火车站候车室与孙先生相见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这一次,他与小张同行,一道前往北京外国语学院进修日语。因为等车无聊,小张同志买了一付算命扑克,算爱情,算财气,算命运,孙先生总是喜获上上签。我由心底里感到高兴,并默默祝愿他一生幸福长寿。谁能料到,岁月倏忽,人生无常,短短10年以后,竟寂绝人寰,魂系东瀛,悲哉痛哉!谨献此文,以志哀思。
(-)敦煌缘起正名
在敦煌文学作品中,缘起是一种类似讲经文但又与之不完全相同的文体,或称“因缘”、“缘”。它是说因缘的底本,而说因缘的产生又与释氏佛徒的讲说经文的方式之一说法密切相关。从缘起类作品的表现形式来看,基本上以可视为变文的一种,或者是变文的早期体式,两者之间有诸多的相同之处。张鸿勋先生认为“它们都是散韵相间,说唱并行,不引经文,演绎故事”。同时指出:
从现存某些作品看,变文与因缘在演出上似乎并无什么不同。如《频婆娑罗王后宫彩女功德意供养塔生天因缘变》,不但“因缘”与“变”联名标目,而且结构上是先为讲论无常的押座文和一段称颂府主的庄严文,接着又出简题“功德意供养塔生天缘”一行,以下才是讲“频婆娑罗王后官彩女,名功德意,供养塔故,为阿阇世王被害命终,生忉利天,今还下界”的故事,叙述中也有变文所共有的“……处若为陈说”的套语,可见在体制与演出上它们并无区别。又如《丑女缘起》,篇末自道“上来所说丑变”,以下虽因原卷残阙而不知还要讲些什么,但却确切无疑地表明,“缘起”也可称之为“变”,它们是同一类型的说唱作品。(见《敦煌文学概论》第225页,甘肃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缘起与讲经文相比,两者之间也有许多极为相似之处,首先从产生过程来看,它们都是由讲说经文的不同方式衍化而成的文学体式。周绍良先生认为“佛教徒宣扬佛教,在正统上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即讲经,就经释义,申问答辩,以期阐明哲理,是由法师、都讲协作进行的;另外一种是说法,是由法师一.146
人说开示,可以依据一经讲说,亦可以综合哲理,由个人发挥,既无发问,也无辩论。这是讲经与说法的不同之处。相对俗讲方面也有两种,一种即韵白相间之讲经文,也是由法师、都讲协作的;至于与说法相应的,则是说因缘,由一人讲说,主要择一段故事,加以编制敷衍,或迳取一段经文或传说,照本宣科,其旨总不外阐明因果”。(《唐代变文及其它(代序)》,《敦煌文学作品选》中华书局1987年版)这里所言,正是讲经与说法,俗讲与说因缘的不同之处。而缘起的出现巳不再严格遵循讲经文先引一段经文,然后讲唱经文要义的固定套式,它们大都直接取材于佛典,选择其中某段故事,或演绎一段经文要旨,或依据僧传故事加以铺陈排比、编缀或说,其目的在于讲述佛弟子或善男信女前世、今世因缘果报的故事,以起到诱俗悦众,弘扬佛法的教化作用。
(二)敦煌缘起概述
从某种意义来说,缘起、讲经文、变文都是由释氏讲经滋生繁衍而成的通俗文学样式,深受民众的喜爱,远至西部边陲也流传着多种唐人写本。敦煌遗本保存的缘起类作品,主要有下列几种:
《悉达太子修道因缘》,作者佚名,日本龙谷大学藏唐人写本。全卷8纸,共228行。首尾完整。卷首题“悉达太子修道因缘”。首起“迦夷为国净饭王,悉达太子厌无常”,下讫“合掌阶前听取偈,总教亲自见慈尊”。卷尾附诗二首,一《无常》,二《壁画和尚》。写本时代似在晚唐或五代时期,整理本见《敦煌文学作品选》(中华书局1987年版)。
本篇主要讲说悉达太子出生后,游历四门,感受生、老、病、死诸苦难,终于出家修道成佛的故事。结构谨严,叙事简洁,形象鲜明,寓意深刻,是一篇难得的宗教文学作品。如云:
太子遂出至南门,忽见一老人,发白面刍,形容憔悴,遂遣车匿问其老人曲脊拄杖,君是何人?”其人答曰我是老人。”太子问曰:“何名老人”其老人云眼暗都缘不辨人之形色,耳聋高语并不闻声,若行三里二里之时,须是四回五〔回〕歇。少年君子,何用笑之!此老我不将去,也还留与后人。”太子遂问只你一个老,为复尽皆如此。”其老人答曰世上不计尊高,老到头之时,亦该如是。”太子闻言,忧愁不乐,回入宫中。大王闻道太子还宫,遂遣宫人存问太子,其太子蒙问,展转忧愁。大王亦更倍添音乐,欢喜太子。其太子终亦不乐,大王遂处分车匿,还被朱騌,令向西门游观。
从其叙述,问答来看,已完全是法师或伎艺人讲说故事的语气,更注重文学的叙事手法和讲述故事的表现形式。
本篇讲述的内容原于《佛本行集经》,与敦煌本P.2999原题“太子成道经”的内容全同,而文字略异。实际上释典中并无《太子成道经》,有人杜撰此名,以应讲经之需。它与《悉达太子修道因缘》相比,只是结尾不同,《太子成道经》是说耶输母子即往雪山修道,得诬正觉;而《悉达太子修道因缘》则谓佛来殿前,细说前世因缘,于是罗喉摩顶受记,成阿罗汉。再者,《太子成道经》卷内有“经题名目唱将来”之句,乃法师对都讲的启示语,要都讲继续诵唱经文,这是讲经文的特征。《悉达太子修道因缘》则以“且看法师解说义段”,“略与门徒弟子讲说”等语,显示出说因缘、说故事的特点,因而这篇缘起在表现形式上更注重小说家的笔法敦煌本《目连缘起》(P.2193),一称《目连变文》(成字%),或称《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并图一卷并序》(S.2614等十种唐人抄卷),其内容皆是根据《佛说盂兰盆经》加以演绎而成,三种写本除词名繁简有别,在篇章结构上大体相同。主要校录本见于王重民等编《敦煌变文集》,此外还有郑振铎校录本(见《世界文库》第10册),许国霖《敦煌杂录》,周绍良《敦煌变文汇录》,也分别收有校录本。
《目连缘起》主要是叙述佛弟子目连历尽千辛万苦救母出地狱的故事。主要包括四个方面的内容:首叙目连的母亲青提夫人在世悭贪,不曾修善,杀生造罪,欺凌三宝,身堕阿鼻地狱;次述佛向目连讲说善因缘,以及目连凭借十二环锡杖,七宝钵盂,前往地狱访母,见其形容改变,身受万生万死之苦,却无缘救出,只得往求如来;接着又写目连依教设盂兰法会,虔诚奉佛,得赐神光,虽能救母脱离地狱,但却仍要忍受“化作母狗”之苦;最后目连依如来教敕,往祗园请僧49人,设七日道场,日夜六时礼忏,悬幡燃烛,行道放生,幸蒙佛之威光,救母升于天上,全篇在佛法孝道的颂扬声中结束。作者通过以上故事情节的描写,巧妙地把佛门的报恩和儒家的孝道融合在一起,形成熔儒佛于一炉的思想观念,以便起到佛家经典起不到的作用,这也和李唐王朝倡导的儒释道三教一体的思想相一致。而变文表现的地狱中凄惨悲苦的情状,以及刑罚的酷烈、狱卒的无情,则又是对现实社会封建官场的曲折反映,具有一定的批判意义。
在人物描写上,这篇缘起着力于塑造一个虔诚奉佛,不畏艰难险阻,顽强救母的目连形象。作者通过“上穷碧落,下至黄泉”等虚幻的情节结构,和人物性格个性化的真实描绘,形成一种有虚有实、虚实结合的艺术手法,不断地充实和丰富目连形象的典型意义,从而使缘起中的人物描写提高到一个新的阶段。如果说某些变文描写人物是以历史真实或佛经传说为主、艺术夸张为辅的表现手法,那么《目连缘起》恰恰是以想象中佛弟子目连上天入地的神奇形象为主,但在展现人物性格过程,却又不断增强人间烟火味,使其更加接近世间人物不惜牺牲一切,拯救母亲出苦难的真实性格,因此,佛家经典中幻想式的目连形象有一定的社会基础,才能起到宣扬佛法、劝善修福的作用。由于作品赞颂的是一种母子之情,它在一定程度上适应着人们长期奉行的道德观念,因而才能在封建社会广泛流传,直到明代郑之珍还把它铺衍成连本演出的《目连救母劝善戏文》。
《目连缘起》为了表现释氏不忘母,佛弟子也要救母的充满人情味主题,一方面设想出“或刀山剑树,或铁犁耕舌,或洋铜灌口,或吞热铁火丸,或抱铜柱,身体焦然烂坏”等地狱酷刑,以惩罚青提夫人在世悭贪、不曾修善的恶行,让其不得不忍受“一日万生万死”之苦,以唤起目连怜母之情和救母出地狱的坚强决心。另一方面又描写目连为“报父母恩德”,投佛出家,获得罗汉神通后,三次向佛陈言,恳求“威光”。第一次目连借得“十二环锡杖,七宝之钵盂”,无所畏惧地遍历诸地狱,寻觅其母。当他发现“状似破车”,“日日唯知受苦”的母亲时,想以“琼浆香饭”,解救母亲的饥渴,但是,无奈其母罪业深重,“浆水未饮,变作铜汁,香饭欲餐,变成猛火”,只得仍回地狱接受惩罚。第二次,目连重返佛国,泣诉如来,在佛的示意下,目连“广设盂兰,供养十方诸佛”,方使其母脱离地狱之苦,但却变作“母狗之身”,仍不能彻底解救母亲之苦。第三次,目连在佛前请陈救母之方,再度依教奉行,便置道场供养,虔心圣主,转念大乘,终于蒙佛之威光,“慈亲便得上天堂”。
作者通过目连三上三下,往来于佛国、地狱之间,经历了一次次目睹其母受苦,却又救母无门的极其悲伤的感情波澜的考验,而每当冲过一个一个难关的时候,又使目连行孝救母的精神境界和坚毅不拔的性格逐渐鲜明起来,正因为他的性格里融合着难以割舍的母子之情和报恩思想,所以我们从目连身上才可以看到某些比较接近世俗人物悲苦哀痛的音容情貌,使“佛即是人”的艺术表现手法得到深切的体现。这种赋予理想人物以一定现实色彩的创作方法为佛陀变文向世俗变文的转化,推动变文由宗教文体向通俗文学的转变作出了可贵的贡献。
但是,这篇缘起充满着佛门劝善修福和行孝报恩的思想,同时又把佛门的威力置于人们想象之中至高无尚的主宰地位,好像只要虔诚奉佛,即便被打人地狱的亲人,也可以得到佛的“威光”,重生天堂。这种宗教徒式的幻想只能把陷入贫穷困苦的人们纳入佛寺禅门的思想桎梏之中而不能自拔。正如恩格斯所说一切宗教都不过是支配着人们日常生活外部力量,在人们头脑中幻想反映,在这种反映中人间的力量采取超人间力量的形式。”(《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第354页)《目连缘起》正是利用“超人间力量”的幻想战胜邪恶因缘,来达到宣扬佛法的威力,使“不报慈亲恩德”的一类人物,在浑浑噩噩的一生中,终于找到寻求精神解脱和自我慰藉的途径,这是目连救母故事得以产生的土壤,也是它能够长期流传,不断磨炼人们精神意识的关键。
敦煌本《丑女缘起》,作者佚名,敦煌遗书藏有5种唐人抄卷:P.3048,首题“丑女缘起”,卷末为“上来所说丑变”;S.2114,首题“丑女金刚缘”;S.4511,前题“金刚丑女因缘一本”;P.3592,首尾俱残,存中间部分;P.2945,首题“金刚丑女缘”。整理本则直题为《丑女缘起》(见《敦煌变文汇录》、《敦煌变文集》等);刘复《敦煌掇琐》收录一种,列入小说类。
《丑女缘起》所述丑女的故事,在佛经中颇为流行,主要见于《百缘经》第79缘《波斯匿王丑女缘》;《杂宝藏经》卷2《丑女赖提缘》;《贤愚经》卷2《波斯匿王女金刚品第八》等。皆不同程度地演绎丑女故事,唯《贤愚经》内丑女名曰“金刚”,与本文所云“佛以他心通,遥知金刚丑女”的称谓相合,由此推知《丑女缘起》同《贤遇经》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如《贤愚经》卷2《波斯匿王女金刚品第八》云波斯匿王之大夫人摩利,生一女,字波阇罗,极丑,肌体粗涩,犹如驼皮,头发粗强,犹如马尾。王观此女,无一喜心,便告宫内,勤意守护,勿令人见。”而《丑女缘起》的作者却把这短短五十余字的经文,铺叙成一篇有声有色的文字。
作者首叙释迦前生种种功德,再说一位善女,虽有布施之缘,心里却生轻贱,辱骂贤圣之业,死后托生于波斯匿王宫,容颜极丑,以示惩戒;长大后觅得贫士王郎,得成婚配,不料由此反受人嘲谑和轻辱;当她回心向佛,焚香礼拜,求告世尊以后,凭借佛力,换去丑质,又复其貌若春花之端严容仪,以证因缘果报之力。作者还通过绘形绘色地描述丑女的变化过程,进一步说明每个倾心向善的人只要信佛敬佛、虔诚奉佛,就能得到好的报赏,否则便要像丑女一样受到严厉的惩罚。从表现手法上看,作者主要通过巧妙的构思和大胆的夸张,逐步展开故事情节,为后代小说创作提供可资借鉴的艺术手法。
第一,作者表现丑女的转变过程不是采取呆板僵化的说教,而是利用曲折起伏、饶有趣味的情节结构逐渐把故事推向高潮,给人留下跌宕起伏,山回路转的艺术感受。故事开始时,明确指出丑女受到前世因缘果报,生成一幅丑陋无比的面容,国王受到难以容忍的耻辱,遂将她“遣在深宫,更不令频出”。随着时光流逝,丑女渐渐长大成人,到了待聘之年,经过王后同国王的一番谋划,招来贫士王郎,聘为丑女之夫。接着又铺写出富有戏剧性的丑女嫁娶的情节,生动有趣。当被骗入宫的王郎得知要娶公主为妻时,也曾一度充满喜悦的心情。可是“王郎才见公主面,闻来魂魄转飞扬”,一下子被其丑陋容颜吓倒在地,经过喷水洒面,才慢慢地苏醒过来,在阿姊的软硬兼施的威胁下,王郎只好“耻嫌”不得,作成夫妇,终于背上“恐怕朋友怪笑”的沉重包袱。果不其然,王郎复又陷入朝官高品相约妻妾出来劝酒的圈套之中,一时苦闷异常,丑女知此情形;哽咽悲伤之后,转身灵山,祈救世尊“加被%这时,波澜乍起,平地涌现世尊,丑女忏悔发愿,立时换去丑质,变成“貌若春的花”公主。最后以国王率领百僚亲诣只园谢佛作结。整个故事虽极平淡,但在作者巧妙的安排下,写得紧凑有力、曲折感人,并能迎合人们弃丑就美的心理,使其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佛教思想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