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敦煌学与中国史研究论集纪念孙修身先生逝世一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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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敦煌文学杂考三则(1)

张鸿勤

天水师范学院中文系

一、威师泉故事考

《贰师泉赋)述西汉贰师将军李广利远征虏庭,大胜返归,途经敦煌大碛。时当炎暑,三军乏渴,将军抽刀刺崖,当即“三危震而岖礓,泉水荡而潺潺。”大军遂以此而困解,欢呼雀跃。此泉自此“人马多而徵盘,人马少而涓涓”,当地遂视此泉为“神功永传”之神泉。

案:丝绸之路,西域古道,多是高山大漠,戈壁荒碛,觅水艰难,而有无饮用之水成为行旅关乎生死的极大问题,寻找水源在这些地方也就成为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有经验的旅人,从长期的生活实践中逐渐摸索出过一些找水方法,如张华《博物志》卷8所载:

齐桓公出,因与管仲故遒,自敦煌西涉流沙往外国,沙石千余里,中无水,时则有沃流处,人莫能知,皆乘骆驼。骆驼知水脉,遇其处辄停不肯行,以足踏地,人于其踏处掘之,辄得水。

正因为如此,千百年来出现过许多含有浓郁神奇色彩的寻水故事传说,《贰师泉赋》则是以赋体形式写成的此类传说故事而已。

贰师泉,又称悬泉,在今敦煌市东约130里处。悬泉的神异,流传甚早。《隋书经籍志》着录的《凉州异物志)(作者与年代不详,有清人张澍辑本)、唐代《沙州都督府图经》(伯2005等卷)、《敦煌录)(斯5448)等,早有记载,组诗《敦煌二十咏》(伯2641等卷)更有专题诗咏,而《贰师泉陚》的作者“乡贡进士张侠”,或以为即当时敦煌名士“张俅”之形讹,故此赋乃敦煌士人铺衍敦煌史事之作;从地方文学的角度看,此赋无疑是一篇地地道道唐代敦煌文学之佳作。然以故事类型学而言,这种神力英雄获水的传说,却非敦煌一地所独有,类似的传说故事,其他地方也都有过,基本情节都是为寻水,其重要构成因素却有两点:一是英雄的刀剑之类有神奇的力量,足以破山。二是人志感天,生出奇迹。有这样因素的唐人故事,非常普遍,如《太平广记》卷232“破山剑”条弓《广异记》:

近世有士人耕地得剑,磨洗诣市,有胡人求买,初还一千,累上至百贯,士人不可。胡随至其家,爱玩不拾,遂至百万,巳尅明日持直取剑。会夜佳月,士人与其妻持剑共视,笑云此亦何堪,至是贵价?”庭中是有捣帛石,以剑指之,石即中断。及明,胡载钱至,取剑视之,叹曰剑光已尽,何得如此!”不复买。士人诘之,胡曰此是破山剑,惟可一用,吾欲持之以破宝山。今光锘顿尽,疑有所触。”士人夫妻悔恨,向胡说其事,胡以十千买之而去。

又,《太平广记》卷397“石鸡山”条引《幽明录》载:

晋永嘉之乱,宜阳有女子,姓彭名娥,父母昆弟为长沙贼所掳。时娥负器出汲于溪,还见玛壁巳破,殆不胜哀。与贼相格,贼缚娥,驱去溪边。将杀之际,有大山石壁,娥仰呼皇天,山灵有神不!我为何罪?”因奔走向山,山立开,广数丈,平路如砥。群贼亦逐娥入山,山遂崩合,瑕然如初......

所以刀刺山崖,泉水涌出之类的故事,就被创造了出来。《艺文类聚》卷9引盛弘之《荆州记》:

夷道县句将山下,有三泉。传云,本无此泉,居者皆苦远汲,人人皆卖水与之。有一女子,孤苦褴褛,无以贸易。有一乞人,衣粗貌丑,疮痍竟体,村人见之,无不秽恶。唯女子独加哀矜,割饭饴之。乞人食毕,曰:“我感妪行善,欲思相报,为何所须”女答曰:“何恩可报?且今所须之物非君能得。”因问所须。女子曰正愿此山下有水可汲。”乞人乃取腰中书刀,刺山下三处,即飞泉涌出。因便辞去,忽然不见。

有的传说不以刀,而是以枪、剑之类、甚至以超人的神力,都能造成泉井。如晋常璩撰《华阳国志南中志》所载夜郎国竹王的故事:

王与从人尝止大石上,命作羹。从者曰无水。”王以剑击石,水出,今〔竹〕王水是也,破石存焉。(引案:唐释道世《法苑珠林》卷七九引《异苑》所载同)又如明陈仁锡《潜确类书》卷24载“一碗水”的故事,书虽晚出,而故事背景却仍为唐时:

大成坡,在鹤庆府城东南,顶有泉,圆径尺许,深如之,终岁不溢,盛夏不涸。相传南诏蒙氏过此,三军无水,渴甚,拔剑插地,泉随涌出,至今行人资焉。谓之“一碗水”。

又,同书卷33“仙人井”的传说:

仙人井在无为州城北,昔吕洞宾过此取饮,今石栏上有跪膝痕……昔吕仙卓剑而浦泉出石底,累累若贯珠。人有笑慢其傍,泉则加沸,又呼为“笑泉”。

再有“剑池”形成的传说,见清王谟《汉唐地理书钞》辑《吴地记》:

秦始皇东巡,至虎丘,求吴皇宝剑。其虎当坟而踞,始皇以剑击之,不中,误中于石(原注:

遗迹尚存),其虎西走二十五里,忽失……剑无复获,乃陷成池,古号剑池。

清陈鼎《黔游记》载:

关索岑为黔山峻险第一。路如之字,盘折而上。山半有关帝祠,即龙泉寺。有马跑泉,甘碧可饮。相传关帝少子索用枪刺出者。

而清王谟《汉唐地理书钞》辑盛弘之《荆州记》所载“金井”传说则是以杖撞地而成井:

益阳县南十里有平冈,冈有金井数百,浅者四五尺,深者不测。俗传云,有金人以杖撞地,辄成井。(王谟注:“《初学记》引此云:“有金人以杵量地,辄便成井。”)又,《太平寰宇记》卷84载“隐剑泉”故事:

隐剑泉在(梓潼)县北十二里,五丁力士庙西十一步。古老相传云,五丁开剑,路迎秦女,拔蛇山摧,五丁与秦女俱毙于此。余剑隐在路旁,忽生一泉。又云,此剑庚申日见。

而《潜确类书》卷33“倾井”则全是人力造成的:

倾井在束鹿县,相传汉光武徇师河北,历此,三军渴甚,遇井,苦无汲具。光武下令可用力扳之。”井忽倾倒,水溢。今砖砌斜,势同隧道是也。

这一传说,前半与贰师泉故事相近,后半却大异其趣,应是此一类型传说的变异形式。

最后,与贰师泉故事相近的传说,至今在甘肃尚有流传。不过人已非贰师将军而成了名将霍去病,地也不在敦煌而是古金城兰州,见《丝路传说五泉山的来历》(李金寿搜集整理。甘肃人民出版社,1983年),现全文转录如下:

相传在两千多年以前,也就是在西汉的时候,汉武帝派骠骑大将军霍去病,率领二十万人马出征匈奴。

大军从长安出发了,浩浩荡荡,一路西进,经过许多天的艰苦行军,在一天日暮黄昏的时候,来到一座光秃秃的山前。这时,全军上下已是人困马乏,又饥又渴。而前面的路,又崎岖不平,十分难走。霍去病便命令三军在山下扎营,埋锅造饭,准备让将士们好好休息一宿,明曰一早,趁凉赶路。

大营很快扎好了。霍去病正和众将在军账中议事,突然一小校来报无水做饭。”

霍去病便命令各营派人四处找水。

天色渐渐暗了。出去找水的人先后回来了。一个个愁眉苦脸,回答都是两个字:无水。

怎么办?霍去病和几个将领站在山坡上,看看静静的军营。淡淡的月光下,兵士们把地上稀疏的小草拔起来放在嘴里嚼着,用那一点点苦涩的汁水解渴。战马卧在地上,用舌头舔着已经冷下来的石头……霍去病平时是十分爱护将士们的,这会儿,看着人马渴成这样,心里十分难受。而且,以后还得从这条路经过,难道每次都这祥吗?他把脚一跺,牵过战马,要亲自出去找水。

象这样干得连草都长不好的地方,哪来的水呢?将士们连忙劝阻。

性如烈火的霍去病,呼地一声拔出宝剑:“我就不信这地方没水!”说着,举起剑对着身边的石壁,唰地刺了过去。只见寒光一闪,宝剑在石头上磕出了几朵火花,深深地插进了石壁,只留下剑柄在外面,周围的将士们都惊呆了。霍去病气恼地哼了一声,拔出宝剑。突然,一股清清的水从剑洞里流了出来,落在石头上,四处溅开,像撒下了一把晶亮的珠子。

将士们又惊又喜,纷纷涌上来,一个个用手捧起清凉的水,喝着,笑着。

霍去病看人多水少,又接连在山上山下刺了四剑,处处都有清泉流出。将士们用这些清水洗去征尘,饮饱战马,煮好晚饭,全军上下,喜气洋洋。

第二天一早,霍去病又率领大军出发了,而那五处泉水,仍在不停地流着。因为有了水,后人便在山上种了树木花草,修了亭台楼阁,使这里成为风景秀丽的游览胜地,这就是现在座落在兰州城南侧的五泉山。那五个泉的名称是:甘露泉、慧泉、蒙泉、摸子泉、掬月泉。

这显然又是该传说流传过程变异化后地方化的结果。

二、《启颜录》中的“不识镜”笑话

我国什么时候开始铸造和使用镜子——这里说的是古代铜镜一是个很不容易回答的问题。传说,早在黄帝时期即已有镜子的发明。《古今图书集成山川典》卷293弓《述异记》载:

镜湖,俗传轩辕铸镜子于湖边。今有轩辕磨镜石,石上常洁,不生蔓草。

这种圣人制镜的传说自不足凭,但也说明镜的起源久远,可以追溯到古史的传说时代。而从考古发现来说,1975年在甘肃广河齐家坪墓出土的一面约四千多年前的素镜(见《考古与文物》1982年第3期游学华《中国早期铜镜资料》一文),当是现在所看到的最早的镜子。到了战国晚期,文献上“镜”字出现得频繁了,如《庄子应帝王》篇的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韩非子观行》古之人,目短于自见,故以镜观面。”宋玉《九辩》今修饰而窥镜兮,后尚可以窜藏”等等。这都反映了镜子的流行与普及。镜子有能映照出外界事物的功能,在科学不十分发达普及的古代,就给人以某种神奇感,遂有人用它编织出一些相关的故事传说。《太平广记》卷229“周灵王”条引《王子年拾遗记》所载“火齐镜”就是这样的传说:

周灵王二十三年,起昆阳台。渠胥国来献……火齐镜,高三尺。暗中视物如昼,向镜则闻影应声,周人见之如神。灵王末,不知所之。

更为神异的则有“日林国石镜”,见梁任昉《述异记》卷下:

曰林国有神药数千种。其西南有石镜,方数百里,光明朗彻,可鉴五藏六府,亦名仙人镜。国中人若有疾,辄照其形,遂知病起何藏府,即采神药饵之,无不愈。其国人寿三千岁,亦有长生者。

至隋朝之时,镜子的神异,仍为人们津津乐道,集古今镜异故事传奇小说名篇王度《古镜记)、《异闻集》李守泰故事、《原化记》渔人故事(以上二条见《太平广记》卷231),《松窗杂录》浙右渔人故事(见《太平广记》卷232)等,都是这类故事。在这种背景下,遂有敦煌本《启颜录)(斯610)“昏志”篇中“不识镜”笑话:

鄠县董子尚村,村人并痴,有老父遣子将钱向市买奴,语其子曰我闻长安人卖奴,多不使奴预知之,必藏奴于馀处,私相平章,论其价值,如此者是好奴也。”其子至市,于镜行中度行,人列镜于市,顾见其影,少而且壮,谓言市人欲卖好奴,而藏在镜中,因指麾镜曰:“此奴欲得几钱”市人知其痴也,诳之曰:“奴直十千。”便付钱买镜,怀之而去。至家,老父迎门问曰:“买得奴何在?”曰在怀中”。父曰取看好不?”其父取镜照之,正见眉须皓白,面目黑皱,乃大嗔,欲打其子。其子惧而告母,母乃抱一小女走至,语其夫曰我请自观之。”又大嗔曰:“痴老公,我儿止用十千钱,买得子母两婢,仍自嫌贵?”老公欣然。释之馀,于处尚不见奴,俱谓奴藏未肯出,时东邻有师婆,村中皆为出言甚中,老父往问之。师婆曰广翁婆老人,鬼神不得食,钱财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