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敦煌学与中国史研究论集纪念孙修身先生逝世一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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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敦煌文学杂考三则(2)

聚集,故奴藏未出,可以吉曰多办食求请之。”老父因大设酒食请师婆,师婆至,悬镜于门,而作歌舞。村中皆共观之,来窥镜者,皆云此家王相,买得好奴也。”而悬镜不牢,镜落地分为两片,师婆取照,各见其影,乃大喜曰神明与福,令一奴而成两婢也。”因歌曰广合家齐拍掌,神明大歆食。买奴合婢来,一个分成两。”

这是一则非常精彩的笑话,但其渊源,却非中土所固有,最早应是古印度的一则民间故事。见约为后汉时失译人名的《杂譬喻经》卷下第29,但非由镜子引起:

昔有长者子,新迎妇,甚相爱敬。夫语妇言卿入厨中,取蒲桃酒来共饮之。”妇往,开瓮,自见身影在此瓮中,谓更有女人,大恚。还语夫言;“汝自有妇,藏着瓮中,复迎我为?”夫自得入厨视之,开瓮,见己身影,逆恚其妇,谓藏男子。二人更相忿恚,各自呼为实,有一梵志,与此长者子素情亲厚,过与相见,夫妇斗,问其所由,复往视之,亦见身影,恚恨长者自有亲厚藏瓮中,而佯共斗手?”便即舍去。复有一比丘尼,长者所奉,闻其所诤如是,便往视,瓮中有比丘尼,亦恚舍去。须臾,有道人亦往视之,知为是影耳,喟然叹曰:“世人愚惑,以空为实也。”呼妇共入视之。道人曰吾当为汝出瓮中人。”取一大石,打坏瓮,酒尽,了无所有。二人意解,知定身影,各怀惭愧。

佛家引此故事,旨在说明“世人愚痴,以空为实”,宣扬“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鸠摩罗什译《金刚经》语)思想。以镜为喻,同样宣传这一思想的则有《百喻经》第35则“宝箧镜喻”,但故事较简,故不再转引了。这些故事传人中土后,却去其教义,化为世俗笑谈。首见《太平广记》卷262“不识镜”条弓《笑林》案:清文廷式《补晋书艺文志》卷5子部小说家类着录陆云撰《笑林),《隋书经籍志》小说家类着录魏,邯郸淳撰《笑林》3卷,《唐书艺文志》卷3丙部子录小说家类着录何自然《笑林》3卷,三书同名,此条未知属何人着:

有民妻不识镜,夫市之而归。妻取照之,惊告其母曰:“某郎又索一妇归也。”其母亦照曰:

“又领亲家母来也。”

较之《启顔录)所述,甚为简略,仅具维形而已,衍之后世,流行各地,丁乃通教授编制《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列为AT1336B型,例举出上引各书外,还举有近代林兰《民间趣事新集》(1923年,上海),娄子匡《巧女和呆娘的故事)(1933年)、王统照《山东民间故事》(1948年,上海)、伍鹤鸣《中国故事一百篇》(1949年,香港)及田海燕搜集的藏族民间故事集《金玉凤凰)(1961年,上海)等,都收有这一故事。其实丁教授的着录尚有疏漏,明浮白主人选《笑林看镜》就是这一笑话的变异:

有出外生理者,妻嘱回时须买牙梳。夫问其状,妻指新月示之。夫货毕将归,忽忆妻语,因看月轮正满,遂买一镜回。妻照之,骂曰牙梳不买,如何反取一妾”母闻之,往劝忽见镜,照云我儿有心费钱,如何取个婆子”遂至计讼。官差往拘之,见镜慌云:“如何就有捉违限的?”

及审,置镜于案,官照见,大怒云夫妻不和事,何必央乡宦来讲!”(清乾隆间游戏主人纂辑的《笑林广记》卷十二“谬误部看镜”即此,然文稍繁)这个故事,不仅流行于古印度、中国,也流传于世界各地,下面录一则《南亚民间故事集》中的孟加拉故事《镜子》(马永堂、石怀真等编译,山东少年儿童出版社,1994年11月),以见一斑: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农夫,一天,他在田里割稻子的时候拣到一面破镜子。当时这个国家的人谁也没见过镜子,也没听说过镜子的用途。这面破镜子是个过路的外国商人扔到田里的。农夫好奇地举起镜子一看,不禁惊呆了:他看见里面有张脸,长得跟他死去的父亲一模一样。

他赶紧跪下,恭恭敬敬地朝镜子叩了个头,然后又把镜子举到嘴边吻了吻,说爸爸,您是从天国来的吧?是想看看今年收成好不好吗?您瞧,今年稻子长得好极啦!噢,对啦,您升天的时候,咱家只有一间房子,现在已经变成三间啦……”

农夫再也没有心思割稻子了,他把镜子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急忙跑回家。把镜子放在哪里呢?他是个穷人,家里别说柜子,就连只普通的木箱都没有。他左思右想,最后把镜子藏在一只空罐子里。

从那以后,农夫每天一干完活,就心急火燎地往家跑。他一个人偷偷把镜子取出来,朝镜子叩头,嘴里还喃喃地说爸爸,让您一个人孤单单地呆在家里,您千万别生气。我得到地里干活,不然咱们吃什么呢……”

农夫的妻子发现丈夫这几天举止异常,不禁狐疑地暗思量他过去一回家就跟我唠叨个没完,这几天怎么见了我一句话也不说,他好像把什么东西藏在罐子里,还好像跟什么人嘟嘟囔嚷地说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上午,农夫又到地里干活去了。他的妻子跑到罐子旁边,探头朝里一看,发现里边有块玻璃。他掏出来一瞧,看见里面有张女人的面孔。她不禁勃然大怒,咬牙切齿地说这个混帐东西,怪不得这几天不理睬我,原来又有了新欢,等回来再跟他算帐!”

中午,农夫回家吃饭,一进门,看见妻子手里握着扫帚,叉着腰,怒气冲冲地站在屋子中央。“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她怒目圆睁,吼道你老实说,这个女人是从哪儿搞来的!”她说着把镜子朝农夫仍过去。

农夫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接住镜子。“你这是干什么,别把爸爸摔坏了!”

“胡说八道!”妻子劈手夺过镜子,举到农夫眼前,“你好好看看,这里面不是个女人吗?你老实说,她是不是你新娶的老婆?”

“你疯啦,那是爸爸!”

隔壁的大婶听到吵闹,忙跑过来劝架。

农夫的妻子一见大婶,伤心地嚎啕大哭起来:“大婢,你快来看,这个该死的东西又娶了个女人!”

大婶凑过去,镜子里一下子出现了两张面孔。大婶惊讶地说:“这不是你的脸吗?旁边那张脸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农夫嚷道广别瞎扯,那里面是我父亲!”他说着也凑过去,镜子里顿时出现了三张面孔。左邻右舍都闻声跑来,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抢着看镜子,谁只要一凑近它,里面就出现谁的面孔。大家不胜惊讶,都以为农夫拣到一个宝贝。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全国。四面八方的人纷至沓来,竞相观看这块神奇的玻璃。后来人才知道它原来是镜子。

在日本新泻县南蒲郡也有这一类型故事流传,现录如下,以作比较:

某地住着一个孝子,他结婚以后因为父亲去世了,十分悲痛。

有一天,这个孝子到江户去办事,见到那里有个镜子铺,他觉得这东西很希罕,就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发现镜子里映出的形象和死去的父亲一模一样,孝子十分惊讶地说:

“我父亲竟在这里面哪!”

于是他就买了一面镜子带回去了。回到乡下以后,他把镜子供到牌位上,每天都去那里跪拜。

有一天,他的媳妇想他怎么啦?怎么总是要去看一看牌位呢?”于是媳妇也去偷看了一下,发现镜子里照出一个女人的脸孔来,媳妇很不高兴,对丈夫说:

“喂,哪儿有你这样的人哪!你原来找了一个小老婆,把她藏到金框子里头了。”

“别胡说!那是咱家死去了的父亲呀!”

两个人你说你的,我说我的,闹得不可开交。这时候,来了一个尼姑,她听过事情的原委之后,就说道:

“嗨!让我来瞧瞧吧尼姑朝镜子里一看,照出来一个尼姑,她忙说广你们看,那个女人巳经改邪归正削发为尼了。你们就原谅她吧。”

这件事就算完了。比较一下中、印、日、孟加拉流传的这些故事,明显地可以看出,它们的基本故事情节是相同的,都是由于对镜子的特性的无知而引起一连串的错认、误解和矛盾,造成笑料;但是在人物角色身份、职业及某些生活细节上却又有相当的差异。这些差异就构成这一故事在不同民族、不同国家和地区所特有的鲜明民族风格色彩。现代文化人类学者认为,包括民间故事在内的各族各国文化交流与传播时,“文化特质不一定都会传播,传播是一个有选择性的过程而不是自动化的过程。接受外国文化的社会很可能是以使新特质与社会本身的传统有效地和i皆相容的方式接受的。”这个基本结论同样也适用于此。

三、唐代最长的叙事诗

章培恒、胳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新编)》(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中卷第四编第三章第四节评述韦庄时,谓“他的长诗《秦妇吟》共1369字,是唐代最长的叙事诗,在他生前就已流行”(第224页)。案:此说大需商榷。因为敦煌有十个抄卷之多的《捉季布传文》(伯2648等),又称《大汉三年楚将季布骂阵汉王羞耻群臣拔马收军词文》或《大汉三年季布骂阵词文》,据斯1156卷背有题记:“天福肆年rm十四日记沙弥庆度”云云,则其编成年代绝不会晚于五代晋天福四年(939)。这篇以《史记季布栾布田叔列传》有关部分编写的词文,讲述楚汉之争中楚将季布当阵辱骂了汉王,楚败汉立后,汉王悬赏严令辑拿季布。陷人困境的季布,几经周折,终以其智勇而一次次化险为夷,不但得到赦免,且被封官。故事波澜起伏,跌宕有致;人物刻画,性格鲜明,无论思想内容还是艺术成就,都是敦煌诗歌中有代表性的优秀之作。词文全篇640句、320韵,一韵到底,共计4474字,较之被清代学者沈德潜誉为“古今第一长诗”(《古诗源》卷四评语)、1785字的《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多2689字,较1369字的《秦妇吟》多3105字,如果不囿于雅俗的偏见,这才是现存唐代最长的七言叙事诗。

清初人沈德潜根本无从知有此词文,有那样的结论,情有可说,而在收有此词文的《敦煌变文汇录》(周绍良编,1954年)、《敦煌变文集》(王重民等,1957年)出版近五十年后,且此文学史同编第二章第二节“变文、讲经文与词文”中也论述过的《季布骂阵词文》,仍作出这样的结论,显然是一个不应有的失误了。

另外,前两年《光明日报》登出消息,谓有人考出我国最长的叙事诗是宋人佚名撰着的《鬼董》卷一“王氏女”中《妾薄命》。案广王氏女”叙“钜鹿有王氏女,美容仪而家贫,同郡凌生纳为妾。凌妻极妒,尝俟凌出,使婢缚王掷深谷中。王偶脱而逸去,入他郡为女道士,作《妾薄命叹》千余言。”这首诗以五言为主,夹有少量七言,500句,共2534字,较《季布骂阵词文》仍少1940字,故也算不得我国最长的叙事诗,这样《季布骂阵词文》非但为唐及其以前我国最长的叙事诗,而且也是宋代以前我国最长的叙事诗了。

贡之于我国文学史论者,不知以为然否?

〔后记〕我与孙修身同志有小同乡之谊。1983年结识以来,在有关学术会上曾屡聆其高论,每为其孜孜探求学问之精神所感动。犹忆1996年秋,我等在兰州共出席一学术会,同见新版的谢稚柳着《敦煌艺术叙录》一书,店头仅余一册,而修身同志也已先我而得,但得知我惋惜迟到一步也需此书时,遂以我在兰外购书不易而慨然相让于我,其高情厚谊,令人至今难忘。今春忽传垂耗,修身同志竟遽归道山,天丧斯文,令人唏嘘叹惋。今将为其出纪念文集,征文及我,谨录出此读书拾零三则,不足以言文,仅以此表达悼念修身同志之情而已。

2000年7月13日于斗室居据日本关敬吾编《日本民间故事尼姑裁判》,金道权、朴敬植、耿金声等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2年。

美国C恩伯、M恩伯《文化的变迁》第565页,辽宁人民出版社,198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