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再聪
厦门大学历史系
“迭烈逊”又称迭烈孙、迭烈等，曾被冠以地名、山名、堡名、城名、寺名、渡口名等，仅有少数史籍收录，现已完全消失。其名的显现与消隐昭示其历史的沧桑，称谓的繁多意味其地位之重要。然迭烈逊具体方位于今何处？历史上有何变迁？惜未见有专文探究。这一地望的解决，意义不仅在其本身的位置界定，而且关系到中世纪西北地区的民族关系、明王朝的西北边境布防及其与北蒙政权的有关战役、丝绸之路东段北线的走向及对黄河古渡的再认识诸问题，很有深入研究的价值。现据传统历史典籍的记载、有关地方志的描述结合实地考察，对迭烈逊的有关问题做较全面透视，希冀能清其本源，还其本貌，不正之处请大家赐教。
明末清初的顾祖禹是最早记载“迭烈逊”的历史地理学家。其280多万字的皇皇巨着《读史方舆纪要》，耗其毕生精力，参考二十一史及一百多种地方志，总结前人知识，参以自己实际调査所得的宝贵材料而成。其显着特点在于对山川险易、古今用兵战守攻取之宜、兴忘成败之迹叙述颇详，是研究历代地理沿革的具有重要参考价值的舆地之作。“迭烈逊”能收其中，本身就是其位置重要的极好见证。该书卷62《陕西靖远卫》条记迭烈孙堡，卫北九十里。”随后，清代史学家王鸿绪撰写的《明史稿地理志》也有收录，但仅记在卫北，未谈具体里程数。现在最早的一部靖远地方志《康熙志》则言在卫北70里，与顾氏所言相差20里。《中国历史地图集》第7册《甘肃行省政局图》也标迭烈逊于靖远城北，大概方位不错。今靖远城北地域辽阔，70里至90里间一带尚存不少古迹，迭烈逊确切位置据此难以确定。近人范振绪修《靖远新志》所言最详缘陡城而北逾三道岘为黄沙湾，即迭烈逊。”第一次将黄沙湾与迭烈逊联系在一起。陡城、三道岘、黄沙湾等地名至今沿用。范氏精于文史，富藏碑刻，治学严谨，又为靖远本土人士，熟悉家乡山川地貌，其言必有所依，可信度高。然时过境迁，斗转星移，未见确凿的第一手史料，后人不免有证据不足之嫌，疑虑难消之感。本人世居黄沙湾，幼年游玩于山峦川谷之间，对家乡古迹略有所识，近年又多次返回故里，有意探寻，间或有得。《康熙志》记明正统6年(1436)立陕西靖虏卫，革迭烈逊巡检司，“傍置空心楼一座，以资观望，今废。其上建庙，名北武当，有碑记。”碑指《重修迭烈逊庙碑记》，《康熙志》及《陇右金石录》收载。碑云：“去靖远卫北七十里有山曰迭烈逊，其上旧有神宇三楹，曰真武。”可知庙宇先名真武神庙，后名迭烈逊庙，再名北武当，真武神庙，迭烈逊庙和北武当三者能否直接与今黄沙湾等同，它们之间是否有一种必然的联系呢？迭烈逊庙制曾宏伟壮观，据《重修迭烈逊庙碑记》于是鸠工擒材，诹曰兴事。首新旧殿，以严仪从。继建献殿三楹，殿之东西稍南各建庙庑，以居天师、文昌二神。涂以丹获，饰以金碧，缭以周垣，砌以石诵。前建大门，外竖坊牌，匾曰：真武神庙。庙前西偏建灵官祠庙，后西又建本境城隍之祠。以是年三月内经始，至十七年五月内落成……规制宏敞，视昔倍蓰，庙貌崇严，焕然改观。”然历史的烟云早已将其扫荡无存，饱尝磨难的迭烈逊庙碑虽躯体犹存，但几经辗转，移居他方，出无定处，它们无法将其辉煌的历史和身世昭告于世。值得一慰的是“北武当”石碑做为最后一件历史见证使我们终于找到了迭烈逊的最终归宿。该青石门碑在今黄沙湾中村发现，现裂为两段，所幸较为完整，三字遒劲有力，浑然一体。此石原嵌于庙宇山门正门洞上方，拜谒旅游之人抬头可见。黄沙湾今属白银市平川区。该村有古寺庙残建筑，年逾花甲老人均称其迭烈寺。该寺主体在10数米的高台上，紧濒黄河，四周有当地产红砂岩石条堆砌地基，蔚为壮观，南距靖虏卫(靖远县城)约70里，古人步行约一日路程。“北武当”门碑石的发现明白无误地告示我们迭烈逊的确切位置。黄沙湾又名黄湾，因黄河在此由北行直转向西遂成一湾且淤积泥沙而名。地理范围上辖村四：上村(一碗泉、玉碗泉）、中村(因迭烈逊庙土人俗呼之庙上）、下村(土人俗呼下湾，又时黄沙湾也专称下村)、小黄湾(小黄沙湾)。前三村位黄河东侧，各间有季节河由南及北一字排列，后者独悬于河西侧，与下村隔河正对。黄河在这里切穿迎面拦阻大山夺路而去，以下形成有名的红山峡。大河穿行于高山低谷之中，水流湍急，两岸艄壁耸立，山路崎岖，车马难行。所有驼队商旅率卒至此非渡河而不能前行。渡河后则可一路前行，向西直抵河西走廊第一镇——武威，向东沿季节河谷地不足10公里可上109国道，直达海原、固原、灵武等历史重镇。黄湾作为渡口之重要性显而易见。
黄沙湾一带虽迟至明代才以迭烈逊之名载于史籍但据该地散见文物、古墓葬遗迹反映，这一地区自汉代就已获得充分开发，为丝路古津、文化发达之乡，发展程度不逊于内地。1976年在中村北部不到1公里处(现为居民区)发现一土坑埋葬，系长方形土坑木椁墓。墓椁分为两层，外层四周圆木并排竖立，上面圆木平摆。内层方木接榫联合，中间架一方木横梁，梁头设有燕尾槽接榫，上面平铺方木接榫椁盖。木椁底部以卵石铺地。墓室规模较为宏大，分前、后室、墓道，前后室各设门一道。后室中有残朽棺木二具，骨架两具，男女各一。女性口含石蝉，并有石鼻塞二枚。墓中出土大小陶瓮、陶壶、陶罐二十三件，小陶鼎一件，夹砂红陶豆一件及五诛钱、铜棺饰等。初步断定为汉代夫妇合葬墓。据《中国大百科全书考古学》对秦汉墓葬的形制、使用时期及范围分析，秦汉墓葬中木椁墓的形成及风格承周代礼制，即“天王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按墓主人的身份不同，其规格从一棺一椁到五棺二椁，有再重、二重、五重、七重区别，等级制度明显如湖北省江陵凤凰山168号墓主为“五大夫”遂少言，其爵位在汉代二十等爵中属九等，略高于八等“八乘”以下的民爵，身份相当于县令，用二棺一椁。依此圭臬，黄湾古墓为二椁一棺属“三重”级，可判定墓主身份应与县令相仿。另外，墓葬所遵循的口含习俗也是值得重视的。口含也叫饭含，最早在大汶口文化晚期的墓葬中就有发现，随后开始向四周传播。《礼记檀弓下》记其用意云广饭用米识，弗忍虚也；不以食道，用美焉尔。”至商代已初成礼制。春秋礼制明确规定，地位较高的天子、诸侯、卿大夫皆含玉制品，士含贝，说明不同等级的死者口含物品是有差别的。至西周晚期、春秋早期，这一习俗流传至甘肃地区。《)秦汉以降，士吏官爵对于饭含礼制依旧十分重视。《汉书原涉传》记削牍为疏，具记衣被棺木，下至饭含之物，分付诸客。”《后汉书志第六礼仪下-大丧》也云饭含珠玉如礼。”甘肃酒泉汉墓中发现死者口含一枚五铢钱。饭含礼制的严格执行，可成为判定墓主身份的又一标准。如洛阳烧沟东汉墓发现有含玉蝉、琉璃蝉的情况，就被考古界定为卿大夫级别。同样黄湾古墓的主人级别也与此相当。
由于西汉棺的制作是以榫铆拼接，“从西汉到东汉，流行用各种形状的小玉具遮盖死者的双目，充塞死者的耳、鼻、口等孔穴。”“木椁墓……在长江流域以及南方和北方的边远地区则延续到西汉后期，甚至东汉前期”，还有墓中随葬品及五铢钱的出现等前提条件，该墓所属时代至迟应在东汉中叶以前。通过上述分析，联系黄湾的地理位置可作如下推论：夫妻合葬及女性配带石蝉、石鼻塞等习俗的严格遵循等特征表明墓主夫妇非过往行旅、守关将士、贩夫走卒等他方异客，乃为当地土流，且地位较高；构制墓室使用的木料大小，加工程度及出土的随葬品的数量和质量证明该地区当时有良好的植被且林木茂盛，手工业加工技术水平较高，农业生产的开发程度也不低；作为财富的象征，五铢钱在墓中的发现符合“汉代对货币的重视已日益加深，汉墓中使用铜钱随葬也成为风气”《0这一定论，也表明该地区商品经济已有初步发展。在笔者的印象中，中村附近时常有陈腐朽木发现，有从一高大堆积物中凌空直出，有被遗弃在渠旁沟底，保存尚好者则被横搭于沟渠上供行人过往，灰陶片等随处可见。联系墓葬周围地区的黄土丘陵地形特征，估计，这一带应为一墓葬群，《甘肃古迹名胜辞典》也有类似看法李师并成通过对河西陇右一带汉唐古城遗址的多年实地探察总其特征时指出广城邑作为人口的聚集地，其周围必然会分布有同时代的墓葬，一般情况下墓葬不会距死者生前居址太远。根据新石器遗址和汉墓群的分布来探索汉代县城位置，或根据汉县城址来探查新石器遗址和汉墓群的分布，这对于考古工作以及城市起源的研究有参考意义。”如是看来，黄湾一带自汉代以来已获得较好开发，并成为具有一定发展程度的农业小镇，其周边不远范围内当有较大规模城址的可能。
由于独特的地理位置，黄湾一带自古便是丝路古道上的重要渡口。作为渡口的功能其出现时代应比迭烈逊之名出现要早得多。黄河从今兰州东出不远进入靖平地区，转而北上蜿延绵流100多公里，阻隔东西，关隘险扼，水流湍急，天堑难越。着名记者范长江对此感触颇深。历代中原王朝西进河西，经略西域、沟通中外，从何处跨越黄河成为选择路径的重要制约因素。纵观历代西去路线不难发现，从长安出发最便捷的一条道路就是出咸阳，过宝鸡，沿千水抵陇县，顺陇山东麓北上过六盘山至靖平一带渡河直达武威。这条路线在地图上看几乎是直线行进，为多数西行者偏爱。公元前220年，秦始皇出巡，从咸阳出发，过回中(今陇县西北、陇山东麓。始皇及汉代皇帝在这里修有行宫，称为回中宫），上鸡头山(今平凉西北崆峒山的一部分)到北地(今宁夏东南部和甘肃陇东一带），所经路途大部分就是这条路线。公元前112后汉武帝“行幸雍，祠五畴。遂逾陇，登空同，西临祖厉而还”，所走的也是这条路。祖历河又名苦水河，因流经盐卤碱地水质苦涩而名，源于华家岭西，西北流，至靖远人黄河。靖平一带的黄河渡口，历史上有名的有鹯阴渡口和索桥渡口。索桥渡口成名于明代，遗址尚存，依稀可辨；鹯阴渡得名于汉代，年代久远，地址难定，后人多倾向于靖远城西祖厉河入河处附近，即今河包口。由于缺乏强硬材料，推测成份较多。关键是这里属汉祖厉县境，何以解为鹯阴口呢？汉鹯阴县的祖历县以北，《中国历史地图集》将靖远城北一段黄河名鹯阴河，这是有根据的。鹯阴渡口应在其内才是，而迭烈逊渡口有理由成为最佳入选者。除在地理范围上能解释通外，迭烈逊本身多次被选为渡口也可资证。
“明初，元将贺宗哲攻凤翔不克，自固原之六盘山遁去，明师追之，复由迭烈逊渡河遁。后设巡司于此，每岁冬增兵戍守。这次记载是在我们目前所得见到的传世典籍中发生在该地的最早战役，也是最早提到迭烈逊为渡口的例证。大批残兵败将情急中选择此处作为渡河逃生之路，足证迭烈逊作为渡口在当时的军事冲突中之作用。正因为这个原因，才使明府环于此增兵设司戍守。明在全国范围的统治趋于稳定后，遂加强了河西的军事布防，迭烈逊的军事战略位置再次得到重视。洪武末年，走廊驻兵3.55万余人，嘉靖年间尚有2.38万人。大量驻军每年所需的10余万石军粮须由陕西汉中等中原地区供补。最初明庭将大批粮食先集中到平凉，沿甘陕驿道经隆德、静宁、兰州，再沿甘凉驿道运往河西。这条道路岭大坡陆，尤其是六盘山一带，路程艰险，运输困难。宣德七年(1432)，宪宗采纳陕西参政杨善的建议，改走“迭烈逊黄河路”，即从开城(宁夏固原)西北行，经海原、干盐池，抵靖平，在迭烈逊过黄河，再运往河西各州和卫所。《明会要》对此做如下记述(宣德)七年五月，复开平凉府开城县迭烈逊道路。先是，陕西参政杨善言：4西安靖府州，岁运粮饷赴甘州、凉州、山丹、永昌诸卫，皆经平凉府隆德县六盘山蝎晰岭。山涧陡绝，人力艰难。开城县旧有路，经迭烈逊黄河，平坦径直，抵甘州诸卫，近五百余里。洪武中，官置渡船，平凉拨军造济，人以为便，既乃罢之。今请如旧开通，以利民”。《康熙志）也云明初设立巡检司防守，建置船只，索桥通凉庄路。”该路的开通，有效地加强了河西军事防务的后勤保障。至清代，迭烈逊渡口仍旧繁忙。河西作为边防前哨的地位已变，陕、甘、宁一带遂成腹地，陕甘、甘宁大驿道的战略意义降低，但加强商业往来，发展经济的作用能增。清季甘肃北路驿道干线兰州至宁夏的官道中就有一条出兰州市，经白银在迭烈逊船渡，向东过兴仁堡人宁夏境。共和国成立初期，渡口风采依旧，兰宁公路仍选此为渡津(因安全可靠誉为安宁渡迭烈逊名渐失），1973年靖远黄河公路、铁路两用桥通车，公路改道，渡口趋废。桥渡比船渡方便快捷，但绕程很远。
据《康熙志）记载，西夏最早在这里建桥，《西夏书事校证）：光定12年(1222年），“大通邻接夏境，遵顼遣兵攻破之，起浮挢通兵以窥鄘延。金主令河西蕃部寺僧入城为内应，召陕西行省元帅白撒授以方略，命发兵袭浮桥，出镇戎，直趋西凉……遵顼急分大通守兵七千扼浮桥与白撒战，大败，溺死者儿千人，佘众焚桥退。”《西夏纪）：“先是，夏兵数十万分侵龛谷，蘼延、大通诸城，遂破大通据之。金主命白撒等发兵袭夏人浮桥，遂趋西凉……上述两处浮桥，有人认为指迭烈逊桥。此渡口的构制及设备状况，《康熙志》云莎(索)桥，在迭烈逊，旧置船只，通凉庄路。“迭烈逊故城，在北七十里，明初设立巡检司防守，建置船只，索桥通凉庄路。”“造船八艘，每艘十一人持之，隶迭烈逊巡检茵。”《甘肃通志）记兰州镇远桥，用巨舟二十四艘，横亘黄河上”。迭烈逊与兰州两地段的河水宽度相差不远，八艘巨舟连浮桥显然不够，但既然以“索桥”为名，肯定有所指窃以为在战争等重大历史时期构建索桥方便辎重运输，也有可能渊于前朝事略。在河西岸可见到一深约2米的大石坑，疑为桥头柱穴。联系前引贺宗哲逃遁一事，明初对迭烈逊重视不够，防御力量薄弱。随着明王朝在全国统治的确定及国防政策的调整，加大了九边重镇的防守力量。迭烈逊作为联系固原与凉庄的重要渡口，又为戍守抗敌的前沿哨所受到关注，专门设一巡检司于此把守，保征商旅车马安全渡河。河对岸有一山沟曰车道沟，并有人工开凿山崖痕迹，均非今人所为，宽阔的沟道，宜于车马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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