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敦煌学与中国史研究论集纪念孙修身先生逝世一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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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从文化生成的原生态角度考察西藏高原与中华内陆的历史文化联系(2)

占卜是中华古族对天地鬼神的原始信仰、极具民族特色的古老文化习俗,属于创世文化范畴藏族古有骨卜、鸦卜、纺轮卜、念珠卜等。鸦卜,即鸟卜。鸦,北方牧区的一种鸟,色黑,体略大于乌鸦,藏先民认为它是神鸟。藏族先民的鸟卜,中华古籍有记载。《隋书西域女国》俗事阿修罗神,又有树神,岁初以人祭,或用猕猴。祭毕,人山祝之,有一鸟如雌雉,来集掌上,破其腹而视之,有粟则年丰,沙石则有灾,谓之鸟卜。”东女国,西羌之别种……其俗每至十月,令巫者赍楮诣山中,散糟麦于空,大咒呼鸟。俄而有鸟如鸡,飞人巫者之怀,因剖腹而视之,每有一谷,来岁必登,若有霜雪,必多灾异。其俗信之,名为鸟卜。”“东女……羌别种也……巫者以十月诣山中,布糟麦,咒乎群鸟,俄有鸟来如鸡状,剖视之,有谷者岁丰,否即有灾,名曰鸟卜。”敦煌古藏文残卷《鸦鸣占卜法》记载了古藏族鸟卜习俗。此写卷编号P丁1045。其序言神鸦是人的怙(依靠、凭恃)主;传递天神的旨意;藏北是牦牛之乡,于该地之中央,她传递神旨飞翔……隆隆之声表吉祥,笃笃之声表无恙,咂咂之声表事急,啤啤之声表财旺,鸣鸣之声危难降。”从这些史料中可知藏族先民把神鸦看作通天的神鸟、先知的神鸦,《鸦鸣占卜法》残卷中揭出藏族先民的宇宙时空框架广宇宙空间有八方(东、东南、南、西南、西、西北、北、东北),加虚空为九宫。神鸦在不同的时间、方位发出不同的声音,将预示着某种事情的发生和吉凶祸福的降临。通过占卜者告诉人们如何去禳祀应对,形成五方配五音的(宇宙)框架结构。”据古藏族文化传统,认为宇宙分小大宇宙,小宇宙天指人间;大宇宙天分东西南北中,又有五种元素木、火、水、金、土,土即方位的中,即“空”。在时间文化上,“从日落酉时后的戌时丑时之间的四个时辰称为天损,意即天毁坏(namP11Pun),其余时辰则以东方白、太阳升、晨初、晨末、中午、前下午、后下午、日人来划分。每个时辰以两小时计算,共十六小时,加上天损四个时辰的八小时,总二十四时为一昼夜。”在这里我们看到古老的华夏族的宇宙五行观念和后来的阴阳、九宫八卦理论对藏族的影响。在中华古籍中最早记载“五行”观念是在《尚书夏书甘誓》和《尚书商书洪范》。《甘誓》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洪范》中两次言及“五行”箕子认为“五行:一曰水,二日火,三日木,四日金,五日土”。据《尚书大传》水火者,百姓之所饮食也;金木者,百姓之所兴作也;土者,万物之所资生也,是为人用。”这是说,五行是构成世界与社会的五种物质。显然这种宇宙社会构成观念传人西藏高原为藏族所接受,并形成具有民族特色的宇宙创世观念。

中华古老的东夷族团和殷商先民均有鸟图腾崇拜,“日中有三足乌”,“日之精”,鸟类、凤鸟是太阳的化身。太阳是宇宙世界、人间社会生命的中心与源泉,人们对赖以燃烧,赖以呼吸,赖以产生食物的生命源泉的探索,应该是从人类产生就开始了的。正如英国人文学家与宗教学家麦克斯缪勒所说:“人们奇怪的是,为何雅利安人天天所讲的、如此之多的古老神话都是关于太阳的。但除了太阳还能是什么?太阳的名称是无穷的,关于太阳的故事也是无穷的。但太阳是谁,他何时到来,又去向哪里,从始至终都是个秘密。”28太阳与太阳神崇拜是一个世界性的文化现象,太阳、凤鸟作为中华大地的开辟神,正揭出中华民族文化的一致性与相融性。

古藏族的天梯神话与中华内陆天柱、地维神话的渊源关系古藏族继太阳神崇拜有天梯观念,并把宇宙分成三层或十三层。“夏鲁巴所着《佛教史》中说天竺王班萨拉恰谢之子为聂赤赞普。苯教则谓此人为从十三层天天梯而来者,从雅隆拉日瑞布山顶的天梯降落在赞塘郭洗为居人所见,视为自天而降之赞普……聂赤赞普之子……称为天赤七王。此七王的陵墓建于天上,因系天神之体,化为虹彩,无有尸骸。

“一至七位赞普时代的文明特征是:迨子长成,略能乘骑时,其父赞普即凭天绳升空逝去,地上无有坟墓。第八、第九位赞普的时代出现Bon教,开始农耕和冶金,由于天绳砍断,赞普无法升天,地上始有其陵墓。

“Bad-sa-la城之王能现……相士说:大王……将来要生一个希奇的儿子,他从十三重天,扯天绳下降,又依这根长绳落于吐蕃雪山之间,在牛角山(ri-glang-ru)山前成为吐蕃的主(bod-kyiijeHrgyd)天神用Ina绳和dmii绳系住他头顶的头发向上提至十三重天的上面,到了具喜神界……头发系着神的smu绳,由九层天梯降至约泼神山,被山根十二位Bon教智者发现,推为首脑。”

“敦煌所出西藏文写本《罗摩衍那》译文片断Ra-ma-na(I.0.737A)第55-65行:……统治三界的众神开会……《贤者喜宴》、《王统记》等史书记广止贡赞普与罗阿木决斗身亡,自毁天梯,使他和他的后嗣再也不能升天……赞普不再升天入了地,老百姓也跟着人地。”

“苯教的宇宙观有三界:上为天界,中为人界,下为鬼界。人界抗拒不了天界的雷电冰雹和其他威胁,因此特别崇敬天和天上的太阳。于是人界之王就有天的伟大,自然是天神下凡,有天绳系着死后归天。”

藏族史诗《格萨尔》中的高僧绛曲哲果说我的家乡在上部,上至天界的净土,下到凡界人间世,哪里安乐哪里就是我的家。”

早于西藏高原的天梯、天绳、九重天、十三层天、三界诸宇宙观念,中华内陆有最古老的天门、天女、天仙、天汉、天鸡、天使、天柱、天维、天梯(不周山为天柱,昆仑山为天梯或以树、若木、建木为天梯)、灵山等观念,有九天一九重天、九野——九天之野等观念,亦即中华内陆的创世神话中包容着天柱、地维观天梯与宇宙层次观念源于萨满教文化,传说是颛项高阳氏及其族团所创造。

萨满文化是古代东北亚地区的主要宗教文化。萨满教(Shamanism)主要指亚洲北部至阿尔泰一带的沃古尔、奥斯加克、萨莫耶德、通古斯等民族以及古代亚洲的尤卡吉尔、楚克齐、科里亚克等民族的各种宗教体系和宗教现象。一般学者认为,萨满教形成于阶级社会产生之前的新石器和青铜时代,流行于以狩猎采集为生的民族”。

事实上,中国古代北方民族均信仰萨满教文化(当然,在中华文化史上,这又不限于北方民族)。而我国古代之萨满教文化,据说来于颛顼高阳氏(族团)的创造。颛顼高阳氏在中华文化史上的最大历史文化功绩是“绝地天通”,把世界分成天、地、人、神的不同层次和确定巫、觋在层次间的沟通关系。

《尚书周书吕刑》……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

《国语楚语下》昭王问于观射父曰:《周书》所谓重、黎实使天地不通者,何也?若无然,民将能登天乎?对曰:非此之谓也。古者民神不杂……如是,则神明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及少昊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揉,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为巫史,无有要质……丞享无度,民神同位……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读,是谓绝地天通。”

《山海经大荒西经》颛顼生老童,老童生重及黎,帝令重献上天,令黎印下地。”

所谓“民神杂揉,不可方物”,是指民神混杂,人人均可通神,世界没有了规矩,分不清层次。而“绝地天通”,是指断绝地民与天神相通之道路,使民神各守其职,恢复世界正常秩序。

从半人半兽、半人半神、亦人亦神的野蛮混沌世界,进入到人与兽、人与神分开,分成天、地、人、神的不同层次,使社会进入文明的层次(阶段)。这是惊天动地的大变革。“国王们断绝了天人交通,垄断了交通上帝的大权。”(杨向奎《中国古代社会与古代思想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这标志着在古代中国由蒙昧野蛮时代进人文明时代的历程中,颛顼氏构筑了中华古代文化的基本框架一即把世界分成不同的层次,天与地是主要层次,天与地的沟通为少数人(巫者、王者)所独占,而沟通天地的手段是与政治权力直接相关。这就制造了巫者特殊阶层,创造了萨满宗教文化。这是中华古文化的重大特征,也是中华古文化中最基本的观念。而这种所谓萨满式(Shamanistic)的,由颛顼高阳族团开创,并普遍延续在阿尔泰语系诸族中,也是古代东北亚诸族(诸如东胡族系、?岁貊族系、肃慎族系以及域外的一些古族,如古韩族)的最重要的历史、宗教文化观念。

萨满教宇宙观的特点“在于执着于所谓宇宙构成三元说。即将宇宙分为上界、中界和下界,每一界又分为若干层次;而三界由宇宙之树或宇宙之河相联系”。北亚萨满教认为,众天体都有神灵居住;世界呈园盘形,中央有孔通向阴间;上界在中界即地之上,中界立于水中巨兽(龟鱼、公牛或猛玛象)背上,此兽一动即引起地震;地的四周有巨带围绕;地上有高柱直通上界;上界有三、七、九或十七层;地中有宇宙树,上通上界神灵所居;上中下三界均有精灵居住。

这种宇宙三界观与层次观,正是“绝地天通”在宇宙起源观念上的具体反映,天上、人间、冥界,通天上,通地下(冥界)正是为萨满献师(或王者兼巫师)所独占的神权。

在古代(尤其在上古时期),“由巫而史,而为王者的行政官吏,王者自己虽为政治领袖,同时仍为群巫之长。”(陈梦家《商代的神话与巫术》)这些群巫之长(作为通天阶级首领),藉助高山、巨树、动物、植物之为通天的桥梁。〔美〕芝加哥大学学者埃里亚德(MEliade)称之为“地柱”(axismundi),“就是说这种柱子从地下通到天上,通天地的萨满可以通过爬这个柱子,从一个世界到另外一个世界去。”(转引自张光直《考古学专题六讲》),后演变为社(木)、神主、神杆——以之为天地之中(心)、宇宙轴,正表明颛顼高阳是可以沟通天地的大萨满、大巫者,是他那个时代的政治领袖和宗教领袖,而如柱)正是他作为宗教领袖的氏族的特有标记。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孽摇羝,上有扶木,柱三百里,其叶如芥。有谷曰温源谷。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山海经大荒东经》)扶木即扶桑,又作博木,为羲和生日神话。“扶木,柱三百里”,扶木高可通天。这里直接记“扶木”,为“柱”,柱木(高、长)三百里——柱(奶为颛顼高阳氏之族标,汤谷则为颛顼之通天地之地。

《列子汤问》中的归墟神话“帝……乃命禺强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迭为三番……五山始峙而不动正是以巨鳌为地之维。

中华文化中有天柱、地维的古老的宇宙观念:“昔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这是最古老的天柱、地维观念。“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媪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这是以鳌足为地之四极,是为地维。“昆仑之邱,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谓县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有灵山,巫咸、巫即、巫朌、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这是以高山为天梯的天梯观念。“经言十巫从此升降,即从此上下于天,宣神旨,达民情之意,灵山盖山中天梯也。”据此,则巫者为沟通天地之使者。中国北方民族亦多有天柱、地维观念。鄂温克人有“神龟四脚成柱,支撑苍穹,从此才分开天地,并有了人类;神龟偶尔欠动身子,即成后世的地震”的传说。蒙古诸族认为北极星是天宇的中枢。称为“金桩”,称之为“天脐”、天柱。他们认为存在宇宙山和宇宙树,布里亚特人的古老宇宙观念认为是一条巨鱼背负着大地,称之为阿巴尔加扎加汗,蒙古人称之为阿弗拉加扎加桑,土尔扈特人称之为阿瓦尔加所洛斯恩。蒙古族也有“创世主把刚刚创造出的大地安放在巨龟(或巨蛙)的肚子(一说创世主本身变成了巨龟)上,巨龟一动,就会发生地震”的天柱、地维的宇宙创造观念。这种天柱观念在女真族、满族突出表现在祭天立竿的古老习俗上。“金因辽旧俗,以重五、中元、重九日行拜天地之礼……其制,刳木为盘,如舟状,赤为质,画云鹤文。为架高五六尺,置盘其上,荐食物其中,聚宗族拜之。”所谓“金因辽旧俗”,则女真人的祭天立竿当来于契丹人的设“神主树木”以祭山拜天通天地的旧俗。满族中流传有关天柱的神话原来人间到天上有汜天桥,后来人们都往天上爬,地下魔鬼耶路里也来霸占此桥,天神阿布凯恩都里用霹雳击毁了通天桥……阿布凯恩都里又选了一棵最高最大的树……人们……通过大树告知天神,因为树很高,可接近天,天神弯弯腰就知道了。这就是满族祭神树和立竿祭天的由来。”高大的树是天柱的象征,萨满爬树仪式是萨满沟通天地的重要手段。

天柱、地维观念来源于古老的宇宙观念、宇宙创造观念,来源于对天的无限崇拜。属于巫史文化。东北亚人的天柱观念与中华文化有着明显的渊源关系。

美华裔文化人类学家张光直教授指出广中国古代巫师沟通天地时所用的工具与全世界萨满式文化使用的工具大致相同。这些工具中……第一个是神山。”

以高山为民族的发祥地、民族之圣山,除了自然崇拜观念之外,还因为它是“地柱(axismundi)0“这种柱子从地下通到天上,通天地的萨满可以通过爬这个柱子,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去。”又因为它是“灵山”,“十巫从此升降”,“山是中国古代一个通天地的工具”。马盂山、附禺山、木叶山是颛顼髙阳氏族团,也是北方民族沟通天地的神山、灵山、圣山。雅隆拉日瑞布山、牛角山是古藏族的神山,是沟通天地的天柱,升天的天梯就在这个山顶上。“第二种通天地的工具是若干种树木。这也是萨满文化中所常见的所谓世界之树或宇宙之树。”“沟通天地的第三种工具是龟策,也就是甲骨和八卦。”据此可知,藏族的占卜——鸦卜也是为沟通天地所用。“再有一种工具便是各种动物……这种动物实际上是古代的宗教人物(巫师)通天地时的助手。

西藏高原有“Lame”崇拜即高山崇拜、山神崇拜。“初时,Lame只在氏族、部落活动点的周围,作为保护神存在从沟通天地到部落、民族保护神,正揭示出西藏文化的发展轨迹。

由于天绳砍断,赞普无法升天,实指“绝地天通”——断绝沟通天地[道的结果。

在天梯、天柱、宇宙层次观念方面,西藏高原与中华内陆是一致的、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