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培红
目前所见的敦煌藏经洞出土的“国忌行香文”,有S.5637、P.2815、P.2854、P.2854v、P.3545v等卷号,每件内容颇为完整,篇幅也比较长。从这些作品的写作时代来看,均属于晚唐张氏归义军时期,是节度使张议潮、张淮深为唐朝先圣皇帝、皇后忌日举办行香纪念活动的发愿文。这些国忌行香文,既有范文样式,也有实用文本。
国忌是中国古代对已故帝、后举行的忌日追念活动。《大唐六典》卷4《尚书礼部》“祠部郎中、员外郎”条云凡国忌日,两京定大观、寺各二散斋,诸道士、女道士及僧、尼,皆集于斋所,京文武五品以上与淸官七品以上,皆集行香以退。若外州亦各定一观一寺以散斋,州县官行香,应设斋者,盖八十有一州焉。”[1]国忌活动以行香、设斋的方式,在京城及全国许多地方普遍流行着。《唐会要》、《大唐六典》、《全唐文》、《唐大诏令集》、《册府元龟》等典籍对唐朝的国忌活动有所记载,收录了一些关于国忌的时日、诏敕与奏文,但尚不具体。敦煌出土文献中的一些“国忌行香文”的范文样式与实用文本,为了解唐朝的国忌活动提供了珍贵的数据;而且,这些国忌行香文均出自晚唐张氏归义军时期,反映了归义军与唐中央朝廷之间的关系,值得我们深入研究。
―、敦煌出土《国忌行香文》的范文样式与实用文本
晚唐宣宗大中二年(848),张议潮率众起事,驱逐吐蕃守将,收复沙、瓜二州,遣使奉表归唐。大中五年(851)十一月,唐朝在沙州建立归义军,以张议潮为节度使、瓜沙等十一州观察使。[2)唐朝在沙州设置藩镇,鼓舞了河西人民的斗志,之后次第收复了河西其余诸州及西域东境的伊州,到咸通二年(861)终于将吐蕃势力完全驱逐出河西走廊。
归义军是唐朝后期设置的一个地方藩镇,置军归义、设乡赤心,皆表明了晚唐敦煌军民心向唐室的愿望。张氏归义军统治初期,奉唐正朔,而唐朝也赐予旌节,设立藩镇,双方建立了较为密切的联系。[3]在各项制度的建设上,归义军恢复唐制,如礼仪制度上继续承用唐朝的国忌制度,不时祭奠唐朝皇室先圣帝、后,以表明归义军奉唐正朔的政治立场,同时这也是归义军统治者张议潮等人利用唐朝旗帜统治河西的政治策略。因此,在张氏归义军时期的敦煌文献中,留下了一些国忌行香文。
黄征、吴伟先生在辑录敦煌愿文时,仅收有四篇国忌行香文。一篇是S.5637《诸色篇第七国忌睿宗大圣皇帝忌六月廿日》,该卷号共有十八篇,此篇在卷末,黄氏对整个卷号统一拟题为《亡考妣文范本等(拟)》,[41我觉得以一个“等"字对整卷文书进行概括定名,似嫌未妥。王重民、黄永武、施萍婷诸位先生基本上都定名为《释门应用文范(拟)》,[5]《英藏敦煌文献》则作《文样([口篇第五]、诸杂篇第六、诸色篇第七)》。[6]因文书中每篇皆有小标题,故我以为还是以原有文题《诸色篇第七国忌窨宗大圣皇帝忌六月廿日》为佳。另三篇的编号皆为P.2854,题目分别是:《国忌行香文》、《先圣皇帝远忌文》、《正月十二日先圣恭僖皇后忌晨(辰)行香》,第一、二篇为正面连抄,篇首各有原题,第三篇实际上是抄在背面,编号应为P.2854v。
除了黄、吴二氏《敦煌愿文集》所收S.5637、P.2854、P.2854v共四篇国忌行香文之外,在敦煌文献中还有P.2815、P.3545v等卷号。在这些国忌行香文中,既有作为范文的样式文本,又有实用性的文献。
先来看P.2854正面所抄的《国忌行香文》、《先圣皇帝远忌文》等:
I---in之今开I1稽海l何图神游宝界,挂弓箭于千龄;日月,德升于九五。伏愿以兹行香功德,回向福因,先用(庄严),先圣灵识:伏愿拂衣净国,纵驾天衢。冠惠曰而荫法云,拨烦笼而归常乐。然后散沾法界,普及有情。赖此胜因,咸登乐果。摩呵般若,以用资熏。大众虔诚,一切普谓。
《国忌行香文》。我释迦[有]可久可大之业,迥超言象之先。我国家有翼善传[圣]之勋,高步义轩之首。犹以鹤林示灭,万仏同迁相之仪;鼎湖上仙,百王留变化之迹。求诸今古,难可详焉!厥今开宝殿,辟星宫,爰集缁徒,行香建福,所陈意者,有谁洗之?则我河西节度使臣张议潮奉为先圣某皇帝远忌行香之福事也。伏惟先圣皇帝瑶图缵绪,袭贞命于三微;瑞历苻休,总文明于四海。穆清天下,大造生灵。咸遵复旧之业,广辟惟新之典。遽谓乔(桥)山命驾,汾水长辞;挂弓剑于千龄,痛衣冠于万寓。惟愿以兹行香功德,回向福[因],总用参资,先圣灵识:伏愿胜神妙觉,会诸払于心琢;浪咏无生,出羣倦之导首。然后上通有顶,傍括十方。俱沐胜因,齐成仏果。摩5般若,利乐无边。大众虔诚,一切普诵。
《先圣皇帝远忌文》。盖闻泡幻不停,阅孔川而莫驻;刹那相谢,历庄陈而何追。自非作慧木戢于昏冥,爇慈灯于闇室,则何能遨游仏岸,澡八解于无生;超拔畏途,排七违于少选者矣!厥今宏斤宝地,广辟真场;缁侣诜诜,衣冠济济;花纷五色,炉焚六铢,启加(嘉)愿者,有谁施之?则我河西节度使臣张议潮奉为先圣远日行香之福事也。伏惟先圣某皇帝道迈百王,圣靖千古,弯弓(按)剑,落日龙惊。万方献欵而子来,百蛮稽颡而臣伏。何图拂袖昆台之上,乘云白帝之乡。故于忌辰,行香建福。伏惟先圣某皇后幽闲淑顺,《关雎》之德自天;明德连辉,(葛萦》之功成性。逨有绣衣之梦,掩同薤露之日希。钵于忌辰,行香追福。惟愿以兹行香行德,回向福因,先用庄严惟愿拂衣净国,总(纵)驾天衢。冠惠曰而饮(荫)法云,拨烦笼而归常乐。然后散沾法界,普及有情》赖此胜因,咸登乐果。摩呵般若,利乐无边。大众虔诚,一切普诵。
这是R2854正面所抄的前三篇文书,第一篇前部残缺,但从后部文字看显然也是一篇国忌行香文。[8]黄征、吴伟先生因第一篇内容残缺较甚而不录,只录了后两篇完整的文书,[9]从后两篇文书看,是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时自称河西节度使u])为唐朝先圣帝、后举行国忌追福的行香文,均为张议潮时期的样式文本,称先圣某皇帝、某皇后云云。两者一称《国忌行香文》,一称《先圣皇帝远忌文》,文字表述也不尽全同,这应当是两种形式不同的样式文本,连抄于同一卷号之中,以便在每次举行国忌行香活动时择取不同的范文底本来进行写作。然而,从祈福者、祈福对象、祈福内容来看,两篇文书的性质却又是完全相同的;其次,《国忌行香文》实即《先圣皇帝远忌文》,从第二篇看有张议潮“奉为先圣皇帝远忌行香之福事也”,从第三篇看也有张议潮“奉为先圣某皇帝,亦云某皇后远日行香之福事也”之语,皆为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对唐朝先圣帝、后忌日的远忌行香文。再次,对比第二篇中的“厥今开宝殿,辟星宫,爰集缁徒,行香建福,所陈意者,有谁施之?则我河西节度使臣张议潮奉为先圣某皇帝远忌行香之福事也。伏惟先圣皇帝……”,与第三篇中的“厥今宏开宝地,广辟真场;缁侣诜诜,衣冠济济;花纷五色,炉焚六铢,启加(嘉)愿者,有谁施之?则我河西节度使臣张议潮奉为先圣某皇帝,亦云某皇后远日行香之福事也。伏惟先圣某皇帝……”及“伏惟先圣某皇后……”,其行文格式、术语使用、主要内容基本上是相同的。《先圣皇帝远忌文》中的“远忌”一词,亦即忌日,或称远日、忌辰、远辰。《大唐六典尚书礼部》“祠部郎中、员外郎”条云凡远忌日,虽不废务,然非军务急切,亦不举事,余如例程。”曾良先生对敦煌文献中出现的“远日”一词进行过考释,认为“远忌、远晨、远日均为忌日义”。[12]最后,三篇文书均在获胜因、成佛果之后,以“摩呵般若,利乐无边。大众虔诚(或以用资薰),一切普诵”而收尾,这已成为国忌行香文的通用格式。[13]
黄征先生根据第二篇《国忌行香文》中有“遽谓乔山命驾,汾水长辞”一语,认为“遽”字当作“讵”,[14]“乔”字当作“桥”,乔山即桥陵,是唐睿宗的陵墓名,故为P.2854《国忌行香文》作“题解”时,判断“本文为唐睿宗忌日而作,因为文中言及乔(桥)山,即窨宗葬地桥陵。”[15]由于这篇文书称祈福对象为先圣某皇帝,因此仍是一篇样式文本,而非实用文献。又“乔山”一词还出现于P.3545v《诸色篇第七国忌容宗大圣皇帝忌六月廿日》中,黄氏判断其指桥陵是有一定道理的。若这一判断不误,则这篇《国忌行香文》可以视作为唐窨宗举行国忌行香活动的样本。
与P.2854《国忌行香文》、《先圣皇帝远忌文》等同属国忌行香文样本的,还有P.2815《河西节度使张议潮国忌日行香文式》,这也是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为先圣某皇帝、皇后举行国忌行香活动所用的样式文本:
CZIIZI盖闻藏山易远,空惊造物之奇;逝水不停,几积圣人之叹。虽有形为累,岁春延促以增悲,而无久住可期,在生灭而俱谢。自非蹐城觉路,摄景妙途,则何以静苦海沸腾,息轮回之运转?厥今开宝殿,俨真容,焚宝香,陈款愿者,有谁施之?则我河西节度使臣张议潮奉为先圣某皇帝或某氏(皇)后远忌行香追福事也。伏惟先圣皇(帝),德伴天地,明参日月。震雷云之威,施雨露之泽。熟(孰)谓拂袖昆台之上,乘云白帝之乡。四海失覆焘之恩,万方绝来苏之望。惟某王等,仰劬劳之厚德,绕恸九天;思一匡之大恩,痛贯六府。妃惟某,泉石方其雅操,康棣誓其光华。皎秋月之临镜川,丽春达之映霞阁。何图高岸为谷,霜摧上苑之兰;沧海成田,风落小山之桂。是时也,远忌行香,荐福功德,回向胜因,总用庄严,先圣皇帝:惟愿金轮捧足,上升兜率之宫;七宝擎身,得入弥陀仫国。千尊而束摩顶,万仫以来迎。拔五之爱河,出生死之常道。然后(后缺)[16]
文书中有张议潮“奉为先圣某皇帝或某氏后远忌行香追福事也”之语,可知也是一件样式文本。虽然大部分文字与P.2854并不相同,但“厥今开宝殿,仍真容,”等句,却与P.2854《国忌行香文》中的“厥今开宝殿,辟星宫,”格式、意义相近;又“孰谓拂袖昆台之上,乘云白帝之乡”之句,与P.2854《先圣皇帝远忌文》中的“何图拂袖昆台之上,乘云白帝之乡”用语颇同,可见它是另~版本的国忌行香文样式,而追福对象、个别用语却与其它文本相同。
其次,再来看国忌行香文的一些实用文献。P.3545v《诸色篇第七国忌睿宗大圣皇帝忌六月廿日》就是一件实用文本,它的前半部分即以前揭P.2854《国忌行香文》作为样本底稿而写作的,文字全同。今移录于下,以资比较:
诸色篇弟(第)七。国忌。赛宗大圣皇帝,忌六月廿曰。
我释迦有[可久]可大之叶(业),迥超言象之先;我国家有翼善传圣之勋,高步义轩之首。犹以鹤林示灭,万仏同迁相之仪;鼎湖上仙,百王留变化之迹。求诸今古,[难]可详焉!厥今宏开玉厥,广坚[幢]幡,锺梵盈场,香坛雾合者,谁之施作?则我河西节度使某公奉为春宗大圣皇帝真皇帝忌晨(辰)行香追念诸嘉会也。伏惟春宗大圣真皇帝陛下,瑶图赞(缵)绪,袭贞命于三微;瑞历苻休,总文明于四海。穆清天下,大造生灵。咸遵复旧之荣,广阐惟新之典。遽谓乔(桥》山命驾,汾水长辞;负弓剑于千龄,痛衣冠于万寓。今节度厶公,宸心罔极,悲岁月而踏深;圣感增攀,痛星霜而永结。故于是日,大设延(筵)案。天下清心,持香行道。于是鹿园遐敞,鶏岫横临。帝释飞来,送灵空之堂殿;梵王下降,布云雨之香花。是时也,毒暑流金,拂宴林而自满箫(莆)瑟;赫曦飞大,扣禅河而一变天时。合郡顺心,来赴莲华之会;郡官启手,共过鹦鹉之林;僧尼锊静,口宣不二金言。士庶诜诜,共受无为之道。总斯多善,无限胜因,总用庄严,赛宗大圣真[皇]帝陛下:伏愿济神妙觉,迥悟圆真。助证无生,高视铁围之外;往来化物,还[丞]金座之中。伏持胜因,次用庄严,当金(今)皇帝贵位:伏愿皇图化镇,圣德[17]长新。高居北极之仪,永固南山之寿。又[持]胜福,次用庄严,我节度使某公贵位:然后说罗勋,但岂括有无,并休皇恩,咸登仏果。[18]
此篇文书黄征、吴伟先生似未收录,但其所录的S.5637《诸色篇第七国忌睿宗大圣皇帝忌六月二十日》,除末尾部分外与本篇内容完全相同,黄氏还在“题解”中说卷中《国忌》篇所称唐睿宗谥号为大圣贞皇帝,据《旧唐书》卷7《睿宗本纪》载,开元四年秋七月己亥上尊谥曰大圣贞皇帝,而天宝十三载二月改谥曰玄贞大圣大兴孝皇帝,本文仍称旧谥,则创作时间在二谥颁布之间(716-754)所说甚是。
对比P.3545v.P.2854两件文书,从“我释迦有可久可大之业”起,至“难可详焉”止;又从“伏惟先圣皇帝(窨宗大圣真皇帝陛下)瑶图缵绪”起,至“痛衣冠于万寓”止,除个别抄写手误外,文字完全相同。P.3545V中的“叶”、“赞”,据P.2854可知应为“业”、“缵”之误;而P.2854中所夺之“有”、“圣”,P.3545V所夺之“可久”、“难”等字,可互据补之。由于P.3545v是在P.2854样本的基础上增写而成的,故也有“遽谓乔(桥)山命驾,汾水长辞”一语,且明确记载是为唐眷宗所作的国忌行香文。P.2854样本中直称发愿者河西节度使张议潮,而未明言祈福对象为唐睿宗;可是实用本则刚好相反,称发愿者为河西节度使某公,是对张议潮尊者之讳,而明言祈福对象为睿宗大圣真皇帝陛下,说明这是一件实用文献,但抄写者将它抄人P.3545v卷号中,杂于各种燃灯文、社斋文、愿斋文、斋文之中,可见是实用文献的抄本,最后还没抄完,以“云云”收尾。除了照抄样本之外,P.3545v后面还记述了在六月廿日这天举行国忌的情况,如大设筵案、持香行道,有归义军节度使、州郡官员、僧尼大众、士庶百姓等人参加。是日正值暑夏,“毒暑流金”。在国忌行香文的最后,还有为“当今皇帝”、“节度使某公”祈福的话语。这位河西节度使某公,虽然在本件文书中由于为尊者讳而未明言,但参照P.2854《国忌行香文》样本,应是归义军首任节度使张议潮,如此则“当今皇帝”是大中年间(847~859)在位的唐宣宗。
又,前面提到P.2854背面所抄者,也是实用文献,分为三个部分,全文如下:
正月十二日,先圣恭僖皇后忌晨(辰)行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