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敦煌归义军史专题研究四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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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晚唐五代伊州相关史事考(1)

李军

研究唐五代西北地区的历史,应并重伊、西、瓜、沙诸州;研究每一地区,犹需以本地区为中心作考察,方免偏颇。伊州(今新疆哈密)是丝绸之路北道的重镇,又因其“土良沃,人骁悍,为控扼西蕃之要地”,⑴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对于唐中前期伊州的相关情况,曾有学者进行过详细的考察。[2]晚唐五代,伊州成为沙州之归义军与西州之回鹘政权交往的纽带,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但由于资料相对缺乏,对于这个时期伊州的相关情况,长期以来很少有人涉及,这就影响了我们对晚唐五代伊州乃至整个西北地区历史的理解。近年来这种状况得以改善,学术界利用敦煌文献对晚唐五代伊州的行政区划、州县官员以及伊州控制权的转变等问题作了大量细致的研究,3]但是伊州的相关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为此,本文希望能以前贤的研究为基础,对晚唐五代归义军对伊州的收复及管理、伊州的丢失、伊州地区同归义军的关系等问题做一探讨。不当之处,敬请学者指正。

一、归义军对伊州的收复和管理

唐代宗宝应年间,在经历长时间的抵抗之后,伊州最终落人吐蕃之手。据S.367《沙州伊州地志》的记载,归义军于大中四年(850)收复伊州。对于归义军收复伊州及之后对其的管理情况,史书付诸阙如,而在敦煌文献中却保留了零星的记载。

敦煌文献P.3451《张淮深变文》在赞扬归义军节度使张淮深的功绩时,称其年初弱冠即登庸,疋马单枪突九重。曾向祁连,几回大漠虏元凶。西取伊[吾],复旧疆。邻国四时,唐。退混小丑(下缺)。”[4]据此,荣新江先生推测张淮深曾用兵伊州,而其进攻对象可能是纳职一带的回鹘。[5]对于战争的时间,荣先生则并没有讨论。而笔者认为张淮深参加的伊州之战应该就是大中四年伊州收复之役,而进攻的对象当为吐蕃而并非回鹘。

根据变文所述事件的先后顺序,张淮深所参加的伊州之战应在针对“退浑小丑”,即吐谷浑的战争之前。而其与退浑发生的战争可与张议潮人京后,向唐政府所上的一份奏表,即S.10602《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奏藩情表》中的情况相对应。文书载:

臣伏蒙圣恩,许赐对见。缘臣生长边塞,习礼不全,所奏蕃情,恐有不尽。今逐件状分析,伏乞皇帝陛下俯赐神鉴。谨具如后:

一、昨沙州刺史张淮深差押衡(下缺)急被退混(下缺)敕割属(下缺)(上缺)退浑(下缺)[6]

进表中所提及的退浑之事,应就是指《张淮深变文》中所提到的张淮深与退浑的战争。张议潮上表是在其进京之后,即咸通八年(867)至十三年(872)之间,针对退浑的战争应在咸通十三年之前,同样张淮深参加伊州之战也应在咸通十三年之前,所以战争应发生在大中二年至咸通十三年之间。而在此期间,除纳职一县外,伊州绝大部分地区一直在归义军的控制之下。而张议潮时期,归义军虽然几次征讨纳职回鹘,都没有能收复纳职,而且如果“西取伊[吾]”仅指进攻纳职回鹘而言,那就不能与“复旧疆”相对应。既然把“西取伊[吾]”称为“复旧疆”,也就只能指从吐蕃手中收复伊州而言;而张淮深生于832年,[7]大中四年收复伊州时,淮深19岁,称其“年初弱冠即登庸”,在时间上也比较符合。所以,《张淮深变文》中所载的张淮深参加的伊州之战应就是指大中四年伊州收复之役。由此可知,在归义军创建初期,张淮深的军事才能已有所体现,这为他以后接掌归义军的权力创造了良好的条件。

伊州收复之后,归义军的疆域得以向西拓展,与西州回鹘的势力接壤。由于归义军一方面急于与唐政府取得联系;另一方面也因为接连的战争造成了很大的消耗,所以在取得伊州后,归义军并没有乘胜西进,进攻西州,而是和西州回鹘取得某种和解之后,一起派使者入京。此即P.2962《张议潮变文》所载的:“敦煌上将汉诸侯,弃却西戎朝凤楼”;以及杜牧《授西州回鹘骁卫大将军制》所称的今者交臂来朝,稽颡请命”。而伊州作为归义军西部的屏障,战略地位显而易见,所以归义军在收复伊州之后,很快就开始着手于对它的管理。

其一,在伊州恢复了唐朝的州县建制。归义军收复河西诸州后,废除吐蕃时期确立的行政建制,而恢复了州县制。唐制,伊州领伊吾、纳职、柔远三县。据S.367《沙州伊州地志》的记载,可知大中四年之后,伊州地区的州县建制得以恢复。但是大中年间归义军对伊州地区的控制并不完备,大中十年(856)六月以前,伊州的纳职县已不在归义军的控制之下。P.2962《张议潮变文》载:“敦煌北一千里镇伊州城西有纳职县,其时回鹘、吐浑居住在彼,频来抄劫伊州,俘虏人物,侵夺畜牧,曾无暂安。仆射乃于大中十年六月六日,亲统甲兵,诣彼击逐伐除。”[81归义军大中四年收复伊州,而张议潮针对纳职回鹘的战争发生在大中十年,距伊州收复已经六年之久,其间归义军基本上没有什么大的战事。如果大中四年归义军收复伊州时没有收复纳职,归义军不会在六年之后才去试图收复纳职,所以回鹘很可能是大中四年至十年之间,从归义军手中夺得纳职县,而纳职之回鹘应与西州回鹘为同一系统。

其二,派遣官员对伊州进行管理。由于资料的缺乏,归义军派往伊州的州县官员多不可考,目前可以确定的只有伊州刺史王和清和左某。据P.2962《张议潮变文》载广(大中)十一年八月五日,伊州刺史王和清差走马使至云:有背叛回鹘五百余帐,首领翟都督等将回鹘百姓已到伊州侧”。可知王和清出任伊州刺史在大中十一年之前,其或为归义军收复伊州后的首任刺史。据P.4660《故前伊州刺史改授左威卫将军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太子宾客殿中侍御史临淄左公赞》,可知左某也曾在伊州担任刺史。而此篇邈真赞作于咸通八年至咸通十三年之间,所以其担任伊州刺史在此之前,左某可能是继王和清出任伊州刺史的。

其三,收复伊州之后,归》军还派遣沙州人户到伊州,以加强军事防御。归义军收复河西ii州之初,戍守各地的并不是正规的军队,而多是沙州的人户。据S.4622V《先情愿镇守瓜州人户冯纳仑略、王康七等十人状》:

先情愿镇守瓜州人户冯纳仑略、王康七等十人状。右康七等,先闻制署,为同赤心,情愿镇守纳力,兼移家讷,沙州一物不残。tw]

可知瓜州收复后,归义军是派遣沙州人户进行防守的。P.3750号文书是归义军时期肃州某守官写与沙州某人的书信。文书载:

(前缺)货物并在(中缺)望镇蓼泉人户,缘口家在沙州,不肯停住,于官非常不益。汝切须依旧名目并家口差军将一二人押领,限七月廿八日已来,并到肃州。张和荣要图画漳子.兼素匠二人,星夜辈(倍)程,速须发遣。张善善亦须同来。先差催促兵马兼所取物色至甚迟违,亦速发遣。昨七月十九曰进奏押街王敬翼到兼将军家书,宅内长幼并得平善。[11]

文书中提到镇守寥泉镇的守人,因为家人不在寥泉,而“不肯停住”即不肯再驻防,很明显他们不是正规的军队。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肃州的官员让沙州的某人依照驻守寥泉守人的名单,将他们的家人带到肃州,以起到监视和稳定军心的作用。证明此时寥泉镇的守人主要来自沙州的人户,也不是正规的军队。文书中的将军应是指张淮深,[12]而张淮深称将军主要在咸通年间,所以文书应作于张氏归义军初期。[13]由此可证归义军初期,在寥泉镇也是主要依靠沙州人户驻守。同样,归义军收复伊州后,也采取了类似的方式进行戍守。S.367《沙州伊州地志》载:

伊州,下。大中四年,张议潮收复,因沙州龠户居之,羌龙杂处,约一千三百人。

可知归义军收复伊州后,派遣了40户的沙州居民前往伊州驻守,但这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伊州的防守问题。据上举文书记载,伊州城内大约有1300人,民族成分极复杂,而归义军派往戍守伊州的军事力量仅为“沙州册户”,而i其中还应包括相当数量的非战斗人员,所以归义军驻守伊州的力量实际上是相当薄弱的。归义军在此后很可能有进一步加强伊州地区防御的措施,但从纳职回鹘敢于频繁骚扰伊州看,伊州的防御依然相对空虚,这也为后来伊州丢失埋下了伏笔。

最后,归义军还在伊州和沙州之间设置走马使,以加强沙州与伊州的联系。归义军所设的走马使主要职责是在沙州及各地间传递信息。另据P.3016《西朝走马使富住状》、津艺061EV《信札》的记载,可知有时走马使还担当出使的任务。S.4362《肃州都头宋富忪家书》是身在肃州的都头宋富忪给在沙州的兄长所写的家信,信中提到:

走马使来者,便是好也;走马人不来者,便是作贼。大马庄日夜司梁作贼。走马使好言语来者,两地渐好。

文书中强调了走马使在维系沙州与其所辖诸州之间正常的关系中所起的重要作用。据P.2962《张议潮变文》记载,纳职回鹘曾屡次骚扰伊州,并劫夺了唐朝册封安西庞特勤的王端章使团。大中十-年八月,回鹘又在翟都督的率领下进攻伊州,而且人数颇为不少,于是伊州剌史遣走马使向张议潮报告。由于文书残缺,最终结果不得而知,但显然此后的一段时间里,伊州仍在归义军控制之下。回鹘这次对伊州的侵扰,并没有取得多大的战果,这应该与走马使及时向使府报告军情有一定的关系。

二、伊州“乾符三年丢失说”辨

虽然归义军采取各种措施以确保其在伊州的控制权,但在乾符年间伊州还是脱离了归义军的统治。伊州的易手,对归义军及晚唐五代整个西北地区的政局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敦煌文献P.5007《诗四首》所录最后一诗的序文称仆固天王乾三年四月廿四日打破伊州,去(中残)录打劫酒泉,后却和断,因设(后缺)。”残存的诗句只有“为言回鹘倚凶”半句。钱伯泉先生认为文书反映了仆固天王即仆固俊,从依仗吐蕃的回鹘手中收复伊州的史实。[15]张广达、荣新江先生则认为,序文反映的是西州回鹘于乾符三年(876)从归义军手中夺得伊州的情况,[w]对于P.5007号文书序文中的“仆固天王”,学术界1般认为他就是咸通七年收复西州等地的西州回鹘可汗仆固俊。[17]而学界之所以得出“西州回鹘从归义军手中夺得伊州”的结论,可能与大中十年前后西州回鹘支持纳职回鹘持续对伊州地区骚扰有关。但经笔者考证,咸通七年之后的西州回鹘与大中年间控制西州的回鹘并非同-势力集团.大中年间占据西州的回鹘,是回鹘于八世纪末九世纪初击败吐蕃、夺得北庭等地后,所派遣之回鹘及其后裔。而仆固俊属于漠北回鹘汗国破灭后西迁的回鹘,也正因为仆固俊在咸通七年消灭了与归义军敌对的回鹘势力,张议潮才会就此事向唐政府上表祝贺。[18]所以对西州回鹘从归义军手中夺得伊州的推论,还需具体分析。而据序文和诗的内容,我们认为“乾符三年西州回鹘从归义军手中夺得伊州”的说法存在一定的问题:

其一,从回鹘的行动路线上,我们可以确定其并非西州回鹘。P.5007诗序文所言“(前缺)录打劫酒泉”,“录”之前当为“梅”字。“梅录”本为突厥官职,突厥语统兵者之义,[19]后为回鹘所继承。据此可知回鹘在攻占伊州之前,曾在梅录的率领下先打劫肃州;而据“后却和断”,可知此后这股回鹘又曾与归义军谈判。P.3451《张淮深变文》载初言纳款投旌戟,续变(下缺)。早向瓜州欺牧守,今朝此处(下缺)。”“初言纳款投旌戟”应就是指回鹘在“打劫酒泉”后,与归义军进行的“和断”,即谈判而言。如果这股回鹘是西州回鹘的话,那么他们需先打劫肃州,然后以投靠归义军为幌子夺得瓜州,被张淮深亲自率兵击败后,l20j再越过沙州,最终在乾符三年攻占伊州,而很显然这个行动路线相对于西州回鹘来说是行不通的。[21]

其二,从咸通末、乾符初归义军与西州回鹘的实力对比上,我们也认为这种说法还有商榷的余地。BD11287《归义军节度使表》,郝春文先生认为很可能是归义军节度使张淮深给唐政府的上表。为了更好的说明问题,现将文书内容移录如下:

(前缺)城,悉皆残破。回鹘狼性,绥抚甚难,仆固俊独守西[州],兵甚寡,百姓离散,拾不壹存,虫蝗为灾,数年荒歉。至于符印、亦早轮坠。降人归投,因来送纳仆固俊银铸印壹面,臣已收得,不欲(后缺)122〕仆固俊夺得西州等地是在咸通七年,而此文书作于之后数年,所以当作于咸通末年。从文书描写的内容看,仆固俊与“回鹘狼性,绥抚甚难”之回鹘,并非同一势力集团。而此时西州回鹘“兵甚寡,百姓离散,拾不査存,虫蝗为灾,数年荒歉”,这虽不能排除夸大之辞,但从“降人归投,因来送纳仆固俊银铸印壹面,臣已收得”来看,对于仆固俊“至于符印、亦早轮坠”记载确有其事。仆固俊连唐政府赐予的象征权力的符印都无法保全,可见此时西州回鹘的势力确实十分虚弱。反观这个时期的归义军,不仅曾在咸通十三年之前击败了吐谷浑,而且在乾符三年之前接连击败侵犯归义军的回鹘,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很难相信西州回鹘能在短时间里迅速强大起来,而从归义军手中夺得伊州。

其三,我们从对归义军对西州回鹘的态度变化上,也可看出乾符三年西州回鹘并没有从归义军手中夺得伊州。从BD11287《归义军节度使表(?)》中张淮深对西州回鹘、仆固俊的描写以及归义军接纳西州降人等情况看,此时归义军与西州回鹘的关系并不是十分协调。而归义军文人在P.5007《诗四首》的序文中却把乾符三年攻破伊州的西州回鹘可汗称为“仆固天王天王”是一个尊称,归义军文人以此尊号来称呼仆固俊,表明此时归义军对西州回鹘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至少可以说明此时二者并不敌对。如果仆固俊是从归义军手中夺得伊州,我们就无法理解这个转变。

其四,我们从P.2672S.6234P.5007《唐佚名诗集》号文书中所录其它多首诗的风格上判断,亦可知此说不能成立。为了更好的说明问题,我们将其录文如下:

(前略)西州

交河虽远地,风俗易(异)中华。

绿树参云秀,鸟桑戴花。

…[]居检狄,卢酒宴胡笳。

大道归唐国,三年路不赊。

酒泉

建康碛外酒泉城,御史新收伫甲兵。

花柳移风含叶,战颦休撝绝挽轮。

迁渠畎(亩)上金河水,五桴分信玉畔耕。

直为唐朝明主圣,感恩多处贺口。

敦煌

万顷平田四畔沙,汉朝城垒属蕃家。

歌谣再复归唐国,道舞春风杨柳花。

仕女上(尚)采天宝水流依旧种桑麻。

雄军往往旋颦鼓,斗将徒弩猃狁夸。

寿昌

会稽靖呼亦礼场,回出平田筑寿昌。

沙漠雾深鸣故雁,草枯犹未及重阳。

狐袭上(尚)冷搜红髄,烯葛那堪卧霜。

邹曾(鲁)不行文墨少,移风徒哭托西王。[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