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终于也开始不自在了。虽然他一直喊着假大空的口号:什么不管在哪里,和你在一起我就很开心,你不开心我也不开心之类,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我总不能说因为我不习惯欧洲人这种沉闷的生活所以很郁闷,或者说我享受不了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所以不快乐。他逼得我只好忍着,假装很新鲜,假装很有意思。见鬼去吧,又不是3岁,都新鲜一个星期了,再充满激情,脑子就有毛病。
毕竟这里的一切和以往的生活习惯相异,环境再好,也很难抵消生活上的不习惯。而内心的孤独却越来越强烈,所熟悉的生活离我越来越远,而眼前的生活却好像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过客,游离在生活之外,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好比有一只猴子,它以前生活在树林里,后来把它送(没敢露骨地说“关”)到了一个动物园。这里待遇当然要比树林里好得多,可是它眼前不再是熟悉的风景,它就会得思乡病,不管人们怎么认为这里更适合它,它就是那么没出息。
我就是那只没出息的猴子,现在就得上了思乡病。
我居心叵测地表示要和先生谈谈我的理想,这回我是有备而来。
我是这么问他的:你是想听发自肺腑的,还是冠冕堂皇的?
可想而知,他当然鼓励我实话实说。
我又说:你是想让我开门见山,直奔主题,还是先铺垫两个小时,从天气说起?
他说:直说吧。
我继续:要是说了你会不会觉得我不理解你,不支持你?
他说:你就别拐弯儿了,是不是想回家了?
我厚颜无耻地承认了:我就是想问你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他反问:你想什么时候回家?
我接着说:是想让我放开了说,还是有所保留地说?
他犹豫了一下说:放开了说吧。
我说:下周。(这其实还是有所保留的,本来想说明天的,怕他受不了这个打击。)
我通过以下方式“含蓄”地表达着我的郁闷。比方说他问我:你准备什么时候吃饭?回答:什么时候也不准备吃饭。再比方:你什么时候想上街逛逛?回答:什么时候也不想上街逛逛。
来的时候他的前上司C对我现身说法:第一个月你不会有什么感觉,新鲜劲儿还没过去啊;第二个月开始郁闷,怨天尤人;第三个月,度日如年;然后春天到了,关键是你也只能认命了,处处鲜花盛开,你又觉得有意思了;再过一个月天气好了可以去巴黎、柏林玩儿,这一玩儿就又打发过去几个月;然后呢,你也开始适应了;最后,就不想回来了。我就纳了闷儿了,老C比我见多识广啊,我一个星期就觉得不新鲜了,他怎么能做到新鲜一个月?
下午一点半我们约好了语言老师维达娜,定为每周一、三、五下午到她那儿和她说上一个半小时话。她一个中国字都不会说,不过她自信得很,她告诉我,她教过利比亚人、西班牙人。我有点好奇她怎么个教法,碰到一点也听不懂的学生她该怎么办呢?过了一会儿我就发现了,这个老师有极丰富的肢体语言,她能用动作表示出大部分意思,说一句话要手舞足蹈半天,那为什么不直接去教哑语呢?教语言课的地方离我家很近,门口有一片小沼泽,聚集了大量天鹅。维达娜问我平时都喜欢些什么,我告诉她时装、巧克力外加呼朋唤友花天酒地。她相见恨晚地说和她一样。女人不就这点爱好吗?不一样才怪呢。这样我下周开始每隔一天就要去和她说话,先生的公司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每小时若干欧元,也就是每周都将为我付出一笔钱来解决我有可能得自闭症的问题,那么一年是多少呢?反正他们经济发达,浪费点儿也不算什么。我想有这么多闲钱,真不如折成机票钱,让我一个月探一次亲,专门买打折机票,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袋鼠”的小助理关心地问我先生:你太太感觉如何?我先生告诉她不太好,这儿天亮得晚黑得早,人又少,没什么可玩儿的,上个网都恨不得去外交部审批等等。我敢发誓这是他自己的感受,硬扣在我头上,借机发泄一番。小助理特理解地说:可不就是嘛,这儿业余文化生活是单调了点儿。最后她是这么安慰我们的:这几天天气还不错,以往这个时候天寒地冻才难熬呢。听听,荷兰人自己都说难熬!
先生说我们订个计划吧,怎么度过这一年。我说好啊好啊,我准备在墙上贴几百朵小红花,每过一天撕掉一朵。他呆头呆脑地说这个主意也不错。我气死了:你知道什么人会这么做吗?监狱里的犯人!打电话跟朋友诉苦,这种苦,是一种非常空洞的苦闷,无法具体到某件事,回报一般是一通破口大骂,中心思想是说我们得了便宜还卖乖,或者给我扣帽子:这么大人了适应能力怎么这么差?情商太低!弄得我好像特矫情,简直没一点儿共同语言。这种滋味啊,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给他们打比喻,把能沾上边儿的都用上了。我说,在国内吧,你身边有亲人,有朋友,有同事,当然还有死对头,你生活有目标啊,得好好活,活得有声有色,一则告慰亲友,二则打击敌人。到这里可好了,你活成什么样儿都关不着人家的事,没方向了啊。总结:你说,是兴风作浪有劲还是随波逐流有劲?最后一句话博得了一个闺中密友的同情,她说:没劲,原来出国也这么没劲!这就对了,我继续赚同情分:人活着就是一个场儿,你是腕儿还是跑龙套都得有个舞台不是吗?我现在就被排除在场子外头了,完全没我什么事儿了,你说这日子能不苦闷吗?对方特理解:那真够苦闷的。
最新发现阿姆斯特丹时间过得比世界上所有时间都慢,东游西逛耗了不知道多久,一看表,才晚上8点,又耗了不知道多久,再看表—8:30。可是街上寂静无声,不是说资本主义纸醉金迷、醉生梦死吗,怎么也不给我们一个腐败堕落的机会啊?说白了,我们也就一俗人,红尘俗世还没过够,这冷不丁地改行成隐士,被迫闭关修道,还真不习惯。前几天还号称要享受田园生活的先生也在我循循善诱的教导下,逐渐交了底儿:我也不想在这儿长住,实在太寂寞了。我提醒他:什么事儿量变发展到质变,后果都会很严重。我天天在这里闭门静思,把人生一下悟透了,你的麻烦就来了。像我这样文能读书看报,武能洗衣做饭的老婆你去哪儿找啊?
这么些天我除了把无限的精力投入有限的烹调事业以外就是开展策反运动。具体方法如下:
循循善诱法。在他看电视的时候,我特不厌其烦地补充着画外音——你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儿不去干事业,却躺在家里看电视,吃零食,你对得起全家(用这个词显得人多)跟你下放到这个破地儿吗?
含沙射影法。在他查资料的间隙,假模假样儿地关心他:虽说你现在相当于提前退休了,但是也不能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啊。再说一个退居二线的同志,再起劲儿地工作也容易引起其他人的反感不是吗?既然都隐退了,为什么不好好享受田园生活呢?你看这儿环境多好啊,多清静啊,多让人省心啊!真是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啊,多舒坦啊!多滋润啊!
慷慨陈词法。你还是不是中国人?!你还是不是炎黄子孙?!你身为堂堂中国人,不在中国好好报效国家,缩在别人国家里当温室里的花朵你好意思吗?
挑拨离间法。你是不是得罪谁了?怎么960万平方公里都容不下你,非得把你发配到这个弹丸之地来闭门思过?你得好好检讨一下自个儿,平时锋芒太露了吧?树敌太多了吧?人家没法收拾你了吧?不把你压到这个五指山下治不了你吧?
见缝插针法。在去上语言课前我问:要不要给老师送份小礼物?先生说:人家荷兰人好像不兴这套。我说:那我不是中国人吗?中国人不是讲究尊师重道吗?先生说:随便你吧,反正我上学从没给老师送过什么。我马上尖刻地说:所以你才上了个破大学,一点前途都没有,最后沦落到这个鬼地方!
煽风点火法。你就不能长点志气?他们绝对是嫉贤妒能,成心把你架在半空,把你养得斗志全无,往后还不定有什么阴谋呢!你就不能主动炒了他们?你就不能学学陈胜吴广?老祖宗都敢起义,你就不敢造反?何况你造的还是资本主义的反。
伤春悲秋法。一到风和日丽的日子,关键得在先生的视线范围内,我就躺在窗台上(窗台地方大,不仅够躺,还可以翻身),表情跟无期徒刑的犯人有得一拼,两眼瞪着天,唉声叹气地长吁短叹。先生巴结地建议出去散散步,我马上哀怨地说:不用放风了,一天放两回太多了点儿。
冷嘲热讽法。我冷眼看着先生在房间里百无聊赖,无所事事,根据他的步伐节奏及时地伴奏:怎么坐不住啦?怎么不修身养性啦?多少人想都想不来的美事儿,您怎么跟受罪似的?别走来走去啦,坐下陶冶情操啊,欢迎你和我坐而论道,我们畅谈一下关于精神境界方面都有什么心得。
最后是精神折磨法。这个比较简单,坚持每天晚上晚饭后最没意思的时段,定时号丧: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我想回家啊!观众反映:表演很到位,台词太单调。后改为:想回家啊!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
经过以上全面、细致、深入、全天候、全方位的教育,先生的进步很显著。他在行动上是这样一步一步向组织靠拢的:晚饭后看新闻——看《荷兰指南》——看《菜谱》——看无聊小报——看网络国产肥皂剧——在电脑上“拱猪”——在冰箱里翻东翻西——在家待不住。
在我又一次开始主题为“我要回家”的诗歌朗诵会时,唯一的观众激动地从沙发上跳起来:给我闭嘴!就你一个人想回家吗?我也想回家!光喊有什么用,得讲点策略!得有计划地实施!随后伙同我开始密谋,中心思想为怎么样才能早点回家。我的心顿时踏实了,在一边儿老实地端茶送水,添油加醋,出各种不着边际的馊主意,同时把大型诗歌朗诵会改为小型个人独唱会:“……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于是每天晚上我们就在这个福窝儿里图谋造反,理由是“享不了这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