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不是迷信,那年高一暑假参加北基健行队,第一次到了阳明山中山楼,我立在前门石阶上望着白蒙蒙的飞雾,突发一想:这里是好,可不要真的考到这儿来了,老爸是怎样一个人,他才不会让我来这种贵族学校哩!随即又自辩说:才不会那么差劲咧,我这是路过,偏不要恋上它,它又能把我怎样?结果呵,我真的就跑回来了,简直黏缠,足足看了五年的樱花,好像掷骰子,先两年就掷定这里了,又像是执意要来探个苗头,真不知如何说起,于是自己找台阶下,说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那次拜会中山楼,领队说我们可能碰上蒋介石先生在办公,也许蒋介石先生愿意见我们。我听了都快高兴死了,如果真能亲眼见着蒋介石先生一面,我立刻就死了也甘心;心跳噗噗噗蹦得喘急,直冲到大楼广场,却听说蒋介石先生南下去了,但是可以参观会宾室。我又自己告诉自己说:本来嘛!蒋介石先生哪里就轻易见到了?可见是我的造化还沾不上一丝丝儿边呢!大伙儿踩着地毯挨间挨间地转过去,来到会宾室,古色古香的中国桌椅分两厢列着,中间摆着四小桌大理石的棋盘、黑白棋子、西洋棋,还有蒋介石先生的宝蓝绒面座椅,可以转动自如,我趁卫兵不注意,上去坐了坐,转了转,赶紧溜开,也许蒋介石先生今天早上才从这椅上离座出门哩!我又摸摸椅把子,蒋介石先生也许是这样搭着站起来的,我何其有幸啊!开会厅里座次雅然,餐厅靠墙的碗柜陈列着刀叉盘碗、象牙筷,于玻璃反光里更见出杯盘的瓷质细致净白,《诗经》里“大雅”“小雅”是不是也这般排场?当蒋介石先生与夫人在长桌上对面坐着宴客,和来宾举杯时一定也是在这种亮丽而剔透的阳光里的,若是晚上就点上蜡烛,迎着月光吃冰淇淋或咖啡,或者吃地道的中国鱼翅、燕窝。总之是繁华富贵里有着蒋介石先生的清素,和蒋夫人的笑容。
话说我来到“最高”学府,又毗邻着蒋介石先生的下榻之处,即使学业无成而返也是不枉此行,因为我总觉得人杰处则地灵,地灵者万人皆不俗也。老爸花了钱供我读书,我只有感激,因为老爸像孟母,迁我到人杰地灵的地方住着,又远离市嚣,和花草云雾同嬉戏,而最要感谢的是,在这儿让我遇见了一位启蒙师长,并拜为终身之师。眼看着短短几年光景,我已从稚的年纪一跃而知书达理,这是不是天意?为了这天赐的造化,我视阳明山为生我之地,但我是此生不愿再回去了,连蒋介石先生都已不住那儿了,我也要搬家,搬往四方天下去寄居,去探新路。
一得课余,我爱到处散步,学校旁边有一大花圃,试种茶花、樱花、桂花、松柏、杜鹃等插枝小苗,常时任一园子樱花、茶花开得醉烂也少人去看,我每每要为花抱不平,可是每年它们都又开那么好,好到我佩服,因为它们不管人家看不看,还是照样花开花落,我管叫它们是“春鸣花”“夏鸣花”“鸣秋花”“鸣冬花”。我是到了花园地才知道花名,也像集邮式的认得多少算多少,有时也会对不识的人吹牛,事后都要对花儿们抱歉,它们才根本不在乎名不名,我却要来借花耍宝,实在不好。
花儿树儿如果随意长在路边、公园、水边就好,长在试验林里就有些怪,好像被隔离了,有些病态;我喜欢花长在人家院子里,特别带着人气,也像随时可以摘来下菜似的可亲可尝。公园的花儿也好,但是比较没有个性,又不容人去摘,天生的被防护得紧,即使凋落了也是给扫除的人没情调地清走,要是长在我家,我会像疼小鸟小兔地安顿好落花落叶的,林黛玉的葬花看来好像情感太奢侈了,其实她是疼尽天下的东西到得刻骨椎心的地步,花儿又是最脆弱的小神仙,她只有哭着将它们埋了,好让它们明年笑着开出来。
阳明山的樱花是出了名的,多数人却不知更有云海、浓雾、彩虹是不分春夏的;随时地云层一厚就飞起浓雾来,霎时排山倒海而至,眼前景物立刻成了咫尺天涯,如幻如真;又晨起临台北市区的山边常会白岚连峰,徘徊不去,放眼只见冰山绵延,不见市尘,非得借朝阳一照,连夜来的屯聚似乎生了根不想走了。再是细雨微阳里,忽地贯竖着半天彩虹,有时还搁在路中央,人走在彩虹里,雨簌簌地下,不醉亦醉,仿佛随手拈来是一段惊艳。听人说走在彩虹里不祥,我才更要去找来走,管它妖气不妖气,管它短命不短命哩!
这儿的街道、小路、人家特别干净,公园附近更是漫天硫黄味,大路两旁冒着烟气,像有无数箩筐的蛋在锅里煮着,只消张张嘴就有得吃了。这儿是天意多了一分,人意反倒只占两分,我待了五年,感觉上和天近了些,于人事上却疏远了,这也不知从何说起,反正就是八分天意,二分人事了。
我毕竟也是一个过客,像山头的云不安地朝前走,也不知何处是歇脚,而我的启蒙老师却是一股气流,催着我这一朵小云在天际里不住地翻滚,像孙悟空的滑稽灵巧,云儿同雪儿是近亲的,滚久了或者真会成个大云球也说不定哩!打从阳明山路走过,是美丽的错误?是偶然的际会?只有问那木讷的雾先生、风姐儿了,我究竟是打哪儿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