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年轻时做过的那些荒唐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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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我的野蛮情敌(1)

夏佳,羞涩的钢琴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真正迷恋上作为独立乐器而存在的钢琴是从夏佳开始的。进一步说,是从2008年1月4日中山音乐堂中夏佳的名为“未知的旅行”爵士钢琴独奏音乐会开始的。

其实看到夏佳有多久,喜欢夏佳就有多久。2005年迷笛爵士节上意外邂逅的“夏佳三重奏”一下子击溃了我的爵士防线——瞬间把我从一个听不出子午卯酉的门外汉转为爵士迷。那是一次惊心动魄的观赏体验,夏佳的钢琴、刘玥的贝斯、贝贝的鼓,三分天下,仿佛三个江湖绝顶高手论剑于华山之巅,没有大开大阖的鲁莽拼杀,但每一个看似收敛的起承转合之间,都透着股无形的剑气,飞花落叶,杀人于无形。那晚,夏佳六指琴魔般高超的演奏技艺彻底征服了我,于是辗转地挖掘出这个爵士高手的来历:中央音乐学院指挥专业出身却中途退学,转而潜心于爵士乐创作和演奏。于是,因为夏佳,连着看了两年的九门爵士节。令人意外的是,每一次出现在舞台上的夏佳,都呈现了完全不同的音乐风格和气质,但相同的是令人瞠目结舌的精彩。

而这一晚,失去了其他乐器的依傍,夏佳独奏的钢琴将会如何让人再次惊心动魄?会不会看似高雅却轻浮流俗似理查德·克莱德曼?会不会像看前几日盛中国和赖田裕子演出那样因为忍受不了恶俗之气而愤然中途退场?我担心会失望,又不甘心错过一场意外的精彩,于是,就这样内心无比纠结地去了——夏佳将把你带到什么样的境地,根本无从预料,正如音乐会的名字,这是一场“未知的旅行”。

结果是,我在轻灵如水的琴声中毫不伤感地哭了。

五岁开始练琴、美国音乐学院爵士专业毕业的夏佳,琴技自不必多说,他可以轻松胜任任何一种风格的弹奏,水平丝毫不在任何室内乐名流之下。难得的是境界。

夏佳的钢琴没有半点虚张声势的奔放,没有半点轻浮的所谓浪漫,而是飘逸如流云,清澈如山泉,没有一丝人间烟火气,空谷幽兰一般,静静地开放,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一片刚刚张开的花瓣,怀着满心的温柔和生命之爱。《彩虹之上》的徜徉,《小白菜》的忧伤,让我第一次感到钢琴是彩色的:清亮的蓝色月光,宁静的白色沙滩,五色斑斓的野花……音符组成的场景错落有致,如同层层叠叠的情绪,不知不觉中将人包了进去,于是,身上的世俗尘垢渐渐地随音符脱落,渐渐地,连肉身都不存在,仿佛被音乐化了,化成林间的清风、石上的清泉、草地上的缤纷落英,化成一株山谷中静静地努力开放着的野百合。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钢琴只是用以炫技的一件乐器,在爵士高手的对决中,喜欢它飞花走叶的无形剑气,却无论如何都爱不上这件庞大的乐器本身,也许是因为它的形体过于魁梧,也许是因为钢琴的音色太响太脆,以至于我一直觉得它是外向的,豪迈奔放有余,而细腻深切不足——这不符合我对音乐的审美诉求。

但这个专属于夏佳的钢琴之夜,彻底改变了我对钢琴的认识。原来,钢琴可以如此细腻,可以如此羞涩,如此内向——就像演奏者本人。坐在夏佳钢琴的声场中,可以感觉到落在心上的每一个琴音都是那么的沉静,那么全心全意的轻柔,那么小心翼翼的呵护。这样的温柔,足以让人全然放心地软弱下来,任心灵被音符一层层打开,直至最内里最薄弱的角落被照亮,不用再躲闪,就那么放心地展开着,迎接着来自夏佳钢琴音符的温柔拥抱和抚摸。这样的时候,心就是心,人就是人,可以不再是社会中坚,可以不再死挺,不再肩负责任和重担,可以完全落到尘埃以下,在呵护中安心地幸福着。这样的时候,温暖的眼泪会冷不防地陡然大颗滴落,落在心瓣上,心便重新长出鲜艳如初的花儿来。

“新晴原野旷,极目无氛垢”。这是一场太温柔、太干净的心灵之旅。舞台上的夏佳不善言辞,但是他的音乐却表达了最为细腻的情感。而钢琴这件乐器,因为夏佳而从此改变了在我心目中的造型——它不再外向,不再华丽,而是沉静、内敛、羞涩和全心的温柔。

值得一提的题外话是,第二天便是崔健的工体演唱会,作为崔健乐队键盘手的夏佳,在匆匆谢幕后便将赶赴工体进行通宵达旦的摇滚彩排。很难想象,今天纯净温柔得如“小王子”一般的夏佳,羞涩得说不出一句感谢的话就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逃走的夏佳会如何与狂野的摇滚乐融为一体?这种角色与音乐意境的转变会如何完成?但夏佳好似凌波微步的段誉,游刃有余地游走于各种音乐风格之中,却从来没有流于油滑,从来没有失却自己的纯净本色。

听克莱普顿,很多时候都想哭上海的冬天总是阴沉沉的,连克莱普顿大老远来了,也不例外给个有太阳的笑脸。作为一个地道的北方人,在霏霏的淫雨中待上俩小时,就基本上感觉连骨头都寒透了。但这不耽误我们一行人马不到五点就热情万丈地赶到了上海大舞台。因为,等待这一天,花了一个月时间,到现场的欲望早就被挑逗得风雨无阻了。

到了现场才发现,我们去得不算早,一号入口楼梯下面的星巴克咖啡厅早就人满为患了。勉强挤了个位子,隔壁那一桌就传来满耳朵的京片子,不一会儿,有人跟其中一个打招呼:“黄勃!”果不其然——又一拨欲火中烧的北京人!之前一天在八号桥看王磊演出的时候,听《北青周刊》的郭小寒说,北京的媒体全来了。当然,这个“全媒体”是指北京所有有名有姓的媒体乐评人。走出去望风的时候,又先后发现了崔健、黄燎原、王磊、张晓舟、王小峰、付雄,还有更多的在江湖上没名没姓的老朋友。北京来了多少人,还真不好说,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现场的中国观众中,北京人一定是占绝对的大多数。大家彼此自嘲着:“在北京看演出就这一拨人,到了上海还是这一拨!到哪儿都是熟面孔,太无聊了!”当然,这个“无聊”让人有点莫名其妙地欢天喜地。

原本打算像往常一样,拿着最便宜的票入场,然后游击作战到前排,结果这次让我领教了什么叫“座无虚席”——连过道都坐满了人!当然,依然老外居多,不过值得欣慰的是,相比上次滚石那场,中国观众显然多了不止一倍。滚石那场,老外多得让人郁闷,感觉是掉进了别人的场子。这次要好得多,不占四成也占三成吧!如果在北京的话,东风一定会压倒西风。这个我绝对相信。北京的摇滚乐迷有钱的不多,不过肯花钱拉帮结伙儿地看好演出的傻人很多。冲着这点,我还是喜欢北京,虽然上海街边随处都有可以半夜买烟酒的24小时便利店、好吃得让人流泪的蛋糕房和品味纯正的街边咖啡店。

七点四十左右,灯光突然黑了下来。我们的躁动情绪还没稳定下来,还没调整好跟布鲁斯大师处女见的表情,克莱普顿就穿着牛仔裤和深蓝短袖衬衫平平常常地上场了;没等自己的脑子回过神儿来,嗓子便开始和所有人一起本能地发出欢呼的声音。

当热闹的开场摇滚一过,克莱普顿独自坐在聚光灯下的椅子上,所有人的心都开始揪痛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那些吉他声好听得让人不敢大声叫喊,却忍不住要左右手交缠互搏,直到掐疼自己为止。不知道是生活赋予了他音乐,还是音乐给了他不一样的生活,只知道现场的他是人琴合一,心无旁骛。他不煽情,没有一句话,连起码的客套都没有,只是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然而,音乐透射出来的内心的真诚却给了我们足够强烈的内在的震撼。

与滚石给人们带来的狂欢不同,他带来的是内心的体会。在他的音乐中,你能感受到这个老男人的疼痛和忧伤,也能感受到自己被忽略已久的脆弱和柔软,听的时候,很多时候都想哭。通常我们把这种表面不张扬但是却能触碰到你的神经的表现称为“闷骚”,但这个过于调侃的词儿用在克莱普顿身上显然不合适。他的沉静内敛,让人在身感亲切的同时心生一份油然的尊重。高超的技术,震动心弦的音乐,让人伤感的沧桑嗓音,让这个没有夸张动作的安静男人浑身散发着异样的魅力。

现场中有些时候,我会觉得恍惚,这样一个偶像级的人,居然突然离你这样近。他每拨动一次琴弦,我们的身体都能感觉到那种颤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同一屋檐下,我感受到了某种安静得有些伤感的幸福。

人们是冲着克莱普顿的魅力来的,可整体的演奏水平其实更让人惊叹。乐队中每一个乐手都是顶尖高手,每一段SOLO都能引起全场发自肺腑的尖叫。他们之间配合默契得如行云流水,每一段起承转合都让人拍腿叫绝。所有的乐手都跟克莱普顿一样不做肢体的张扬,但都让人们的神经在随着音符高度紧张的同时感受到无法形容的快感。

演唱会上,克莱普顿演唱了《伪装》《爱的光芒》《改变世界》等等经典曲目,但是却没有再唱那首不是摇滚迷的中国人都熟烂于心的《天堂眼泪》。有人说他不想重提伤心事,可我宁愿理解成他不讨好、不煽情。演出进行到三分之二的时候,一直安静地坐在位子上的观众再也忍不住了,突然间呼啦啦地齐齐起立,全场随着他的音乐而欢腾成一片。克莱普顿最后为观众演绎了《今夜很精彩》和《蕾拉》等经典曲目,这也让全场气氛达到最高潮。

久久的欢呼,等待返场的人们居然等来了客气的全体谢幕,“谢完他就走了!”毫不拖泥带水,也毫不留恋。一时间,我傻在那里,不能相信那是真的,因为感觉才演出了一个小时,至少还应该有下半场。当我梦游一般地随着人群走出来的时候,才知道他的确是完成了一个半小时的演出。其实,这本身就是一场梦。离开演出场地,便是梦醒时分。

看见克莱普顿,没有想象中的崇拜,倒像是见到一位你小时候老摸着你小脑袋瓜的和气的邻家叔叔,多年以后重新见面,那种根植在骨血里的亲人感让人温暖得想哭。而他的绅士气质,他的干净健康,他处乱不惊的淡定,很难让人想象“分别”这么多年,他竟然经历过那么多丧失的悲苦,还经历过长时间酗酒、吸毒的沦落生活。看着眼前这个面无表情但却值得你信任的男人,亲切之外,更强烈的感觉是,小女孩已经长大,开始读懂了叔叔身上成熟深邃的性感,并且瞬间爱上了这个外表平静而只用音乐来表达遍体伤痛的中年男人。

奇克·柯里亚来北京之前,我并不知道他是谁,买票去看,只因为宣传单上的“爵士钢琴大师”和“12次荣获格莱美大奖”等耀眼字样。正好在长假期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围观瞧个热闹。

2007年10月7日的中山音乐堂前,照例是鲜衣怒马、文青荟萃。我不知道他们是奇克·柯里亚真正的拥趸还是和我一样来图名气玩票的。毕竟,很少有人能经得住如此忽悠——如果问十个听爵士的人,大概九个会说奇克·柯里亚是活着的爵士钢琴里“最牛”的一个;第十个也许会问:“啊?柯里亚还活着呀?!”奇克·柯里亚正是这样让所有爵士粉丝两眼放光的名字,“伟大”“传奇”“爵士史上的里程碑”这样的形容词似乎都不足以形容他。

刚刚坐定,还没酝酿好迎接“大师”的情绪,奇克·柯里亚就随随便便地穿着一身大褂出场了。他拿起一个和我们手里一样的家用小数码相机,对着观众席乱闪一阵,大家一下子就哄笑了。于是,气氛与大师的装束一样,变得轻松随便。而据说,这是北京舞台迎来的迄今为止最高规格的国际级爵士乐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