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当时流行一种深蓝色带细白条的运动服,小镇上的人们引为时尚,都当正装穿。可是这种运动服很贵,父母都喜欢却没舍得买。一次妈妈去哈尔滨出差,父亲趁她不在家就赶紧给妈妈买了一身。结果妈妈回来时,打开包,拿出了一套一模一样的运动服,是买给父亲的!于是,他们有了第一身真正的情侣装。
父母都是东北师大数学系毕业的,当年为了支援山区教育而放弃了在大城市工作的机会,双双来到长白山脚下的这个小县城。妈妈一直当老师,父亲则一直做行政,不是当校长,就是当教育局书记,在当地也算是个有些权力的官。他经常帮助真正需要的人调动工作,比如为有资格的民办教师转正等,也总会受到一些由衷的感谢。农村人感谢的方式是送自家产的东西,除了蔬菜这样的东西外,其他的东西父亲都会退回去。
记忆最深的,是有次一位农村人送来自家产的几十斤大米,父亲中午回来看到,饭都没吃,就用自行车驮上大米给送回去了。渐渐地,大家都知道了父亲帮人做事是不需要感谢的,一来二去,就没人送什么东西来了。而房前屋后的邻居们,官都比他小,但送礼的人络绎不绝,人家很快就有了冰箱彩电,我家的电器则是滞后邻居几年才买上的。那时候身为初中生的我非常不解,也不平衡,就说父亲:“人家都收礼,为什么你不收?”父亲波澜不惊地说:“帮人就是帮人,要什么东西?!”回头想想,父亲一生都在不求回报地做事,无论对妻对女还是对不相干的陌生人。
东北家乡的那个小镇,民风并不淳朴,有着小地方人的各种急功近利,人走茶凉、过河拆桥等等大家见怪不怪的事儿。而父母则天真于内,淳朴于外,完全不受任何脏东西的影响。对任何一个穷困的人,任何一个已经失势的人,任何一个已经老去的人,他们都一如既往地充满尊敬和热情,以至于连我的中学同学都说:“你父母好像不是咱这个地方出来的人,像对神仙眷侣似的。”
父亲自幼丧母,少年丧父,由他哥哥一手带大,家境贫困,十二岁时才因为解放而有机会上了小学一年级。他上大学时因肺结核休学两年,人到中年结核病复发,吐了很多血,险些丧命,年过半百又遭丧女之痛。奇怪的是,经历这么多艰难困苦,他内心却没有一丝戾气,一直平和温煦地尊重女人爱孩子,对一切弱小都充满怜恤和善待。我不知道他这么多的爱的能量是哪里来的。父母对我从不说教,但我却从妈妈那里学会了“爱一个人就是给他完整的自由”,而从父亲身上则学到,善待一切能善待的人,以及“爱一个人就是无条件地满足他的一切愿望”。
与许多朋友都会聊起童年,聊起父母,每个人的成长经历里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委屈和创伤。但我回忆遍了我成长的角角落落,却找不出一丝来自父母的伤害。我的童年少年是完美无缺的。理智上是不相信前世来世之说的,但我有的时候却会如此地期望,如有前世,我一定是积了很多福,所以今世才有幸托生在这样的家庭中。若有来世,我希望我们还是一家人,下次,换我来做我父母的父母,竭尽一生的心力去宠爱他们、照顾他们。
去饭店吃饭,迎面扑来一阵花香,抬头看见杏树开满了花,便忍不住上前伸手去够枝尖上的花来吃,居然引来周围人的驻足观看,问:“能吃吗?”我奇怪地瞅了他一眼,说:“你不知道花能吃?!”
回头想想,其实这种令我费解的问询,以前也经常有,只是我太久没吃花,所以反觉得问话很新鲜了。
北京太脏,树上的花儿总被灰尘笼罩着而了无生气;而且北京的园艺工人太辛勤,所以花上面的农药总是很多,这都是我好久不吃花的原因。另外,北京四季假花怒放,也让我因噎废食。假花见久了,就让人连真花摆在面前,都觉得很假——有一次没留神就上了一当,路上看见淡粉的杏树上招摇着几枝碧桃,我大呼小叫地对朋友喊:“你看!嫁接的!”朋友淡淡地回应:“那是假花。”近了一看,还真是!
吃花是从小落下的毛病。长白山的春天比北京晚整整一个月,差不多是从五月开始——如果不算上四月里开的杜鹃的话。五一前后,杏花绽放;五月中旬,梨花开始登场;五月下旬,山上的野玫瑰开始红满山坡……吃花,就是从野玫瑰开始的。小时候,每到五月,爸爸就上山采集野玫瑰的花瓣,回来用清水滤了,然后一层白糖一层花瓣地往瓶子里铺。几个月以后打开瓶子,玫瑰糖的香甜就溢满了屋子。
家乡的野花品种很多,我无师自通地以其果实是否能吃来判断花是否能吃,能吃的比如野百合(家乡的土话把红百合叫山凳子,黄百合叫黄花苗子),比如杏花、梨花。最喜欢的便是梨花了,山上最多的也是梨花——秋天的时候,街上处处可以买到山梨。梨花开时,远远可以看见山上一大丛一大丛奔放的白,映在满山的绿中,漂亮极了!走近了更好看,花的白中是泛着淡绿的,粉嘟嘟娇嫩嫩的感觉。后来读到一些跟梨花有关的文字,比如“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比如“梨花一枝春带雨”,虽然都不是形容梨花的,但每每都觉得高兴,像是在别处见了亲人似的。但也一直没有特别满足,因为相比起桃花、梅花,梨花真的很少入诗。后来渐渐琢磨明白为什么梅花、桃花那么容易入古代文人的眼——北方无梅兰竹,也无桃花,而南方大概梨花也不多吧?——北方无文人,从古到今。
回到吃花。五月上山,站在梨树下吃花是我少儿时代的一大享受;从不饕餮,一朵一朵,细细地吃,清甜弥漫,齿颊生香,不觉中便饱了,一顿中午饭也就省了。
我到延边上大学,单从吃花的角度上来说,就是一大幸运。延边盛产苹果梨(好多年没吃过了,想着就流口水),而我们学校山后就是延边最大的苹果梨园。每到五月中旬,梨花满山,雪一样白,云一样厚,层层叠叠扑面而来。那种时候,别人上山谈恋爱,我则上山吃花;每每得意忘形,每每满载而归。
也有意外。
一年春天,我一个人跑到学校后山,爬上围着半座山的学校院墙,走钢丝,向着西边大雪般的梨园前进。远远看到西边的墙上跨坐着一个人,面目不清,但能感觉在盯着我。我有点不好意思,于是跳下来,在围墙外面朝着那个方向走。
走到一半,我突然看见一个穿军装的小兵迎面而来(学校后面是炮兵部队,所以当兵的常见,也不奇怪),敞着怀,红着脸。凭直觉,他就是那个盯着我看的骑墙人。我与他擦身而过,向梨花深处走去。
梨树都很矮,站在梨树前,不用仰头,不用伸手探枝,就可以把花吃到嘴里。树成片,花很茂,选择很多,于是我就一棵树一棵树地蜻蜓点水般地吃下去。吃花,其实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从看到闻再到吃再到回味,每一朵花进到腹里都是一个足以让人与花形神合一的轮回,吃到不知是我吃花还是花吃我,便如痴如醉,白日飞升。
话说正吃到忘情处,突然感觉后脖子一股热气袭来,我转头一看,天啊,一张涨红了的脸几乎贴到了我的脸上。我本能地后退一步,定睛一看,正是刚才打过照面的那小兵儿。他呼呼地喘着粗气,满脸通红,红到了脖子,眼睛充血,目光如狼,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我心跳顿时加剧——满山似乎只有我和他——荒僻地方,我不怕鬼,只怕人!不怕很多人,怕只有一个人!不怕只有一个女人,怕只有一个男人!
半秒过后,我冲他波澜不惊地微笑了一下,温和地问了一声:“你好!”
那一声“你好”就像一根细针,轻轻地刺破了他鼓胀得气球一样的情欲。于是他瞬间委顿了,脸色慢慢白了下来,非常不情愿地做回了端庄的军人,然后一边跟我走一边回答我那些热情而无聊的八卦问题,比如“你们部队平时都做什么”之类的。不觉中,他已经随我走出了梨花深处,已经把我送到了学校围墙外的很安全的地方。然后我跟他挥手说再见,他依依不舍地说:“你明天还来吗?”我含糊地说:“可能会来。”
我在说谎。其实回答的那一刹那,我就已经决定这个春天,不再去梨园吃花了。
之后的日子里,我有点惴惴,那个可怜的孩子会不会天天去傻等啊?我后来一直没去,所以这一直是个让人有点内疚的悬念。但我吃花的习惯并没有因此改变。这件事情只有一个地方让我想不通:他一路朝我背后走来,直到离我一厘米,我怎么会一点都没察觉呢?
吃死了”“地道”“正宗”等等词汇毫无心满意足的共鸣,只有穷凶极恶的憎恨!
老板兼厨师兼小二果然是大学生模样,白净清瘦,气质沉静;放在大街上不会觉得怎样,可是放在小馆子的小厨房里,就觉得帅得晃眼,让人不敢正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