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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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共度千年时光(2)

这是一首七律诗,但是念起来却没有律诗的朗朗上口。它的格式大体上还和律诗相符,如在第一句和偶数句压平声韵,中间两联对仗很工整。但是它的音调在许多关键地方都与律诗的要求相反。这并不是不懂音韵或虽然懂音韵而不愿受格律的约束,而是故意与律诗的格律作对。例如律诗切忌在句末连用三个平声字,称之为“三平调”,这首诗却故意连续用了三处“三平调”(“之飞楼”、“鼋鼍游”、“随长流”)。由于律诗的格律是以音调和谐编排的,与之作对,必然导致念起来很拗口。这种写法,后来就被称之为拗格。这首诗的用字也很奇怪,用了平常律诗中不用的结构助词“之”、“者”,倒数第二句则不用七言诗的“四、三”断句格式,而用“五、二”句式(“杖藜叹世者、谁子?”),犹如散文,读起来很不顺畅。这样,从格律到句法,都使这首诗显得非常独特。后来的诗人也学这种写法,如韩愈以散文句子入诗,黄庭坚致力于写拗体律诗,都是为了避免平庸,显得奇特。但是这只是学了皮毛。老杜并不是为了在形式上标新立异。白帝城最高楼是独立之楼,老杜是独立之人,用独立之体,拗口之句,才写尽了不平之景,不平之情,不平之气。一个个似乎摆错了位置的字突兀起伏,满腔的悲愤因而跃然纸上。

“城尖径仄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这一联写的是最高楼又高又险的地势。以“尖”形容城,似乎很奇怪,起笔就大不寻常。但白帝城建在山头上,仰望确实让人感到“尖”,也只有“尖”才能突出其险峻。而通往这个险峻之处的,又是一条崎岖不平的小径,地势如此高危,连插在那里的军旗也发愁,何况人呢。就在这样的地方,孤零零地、若隐若现地耸立着一座楼,仿佛在飞腾。

“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这是登楼以后看到的景象,每一句都是由实变虚:“峡坼云霾”、“江清日抱”是实景,“龙虎卧”、“鼋鼍游”是虚拟。上句写山,是静穆的:云霾悬浮山中,山峡看上去断断续续,就像一头头静卧的龙虎。下句写水,是动荡的:在太阳的怀抱中,清澈的江水闪着波光,就像一只只鼋鼍在游荡。这一联又隐指当时局势的动荡不安和潜伏的种种危机。

“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这是极目远眺时的想象,每一句的写法变成了由虚入实:“扶桑西枝”、“弱水东影”是虚拟,“断石”、“长流”是实景。扶桑是传说中的一种神木,也是日出之处,这是向东远望,想象山峡之高,高到断石可以和扶桑西端的树枝遥遥相对。弱水是传说中昆仑山下的一条江,源流极远,这是向西远望,想象江流之长,长到可以和弱水东来的影子相接。一“对”一“随”,仿佛从东到西,天地之大,尽在眼底。

“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在写尽地势之险峻、高危,景象之壮观、广阔之后,笔锋一转,指向了自己。上一联已念天地之悠悠,这一联也就顺理成节地独怆然而涕下。“杖藜”、“白头”,可见其老病(这一年杜甫五十四岁,四年后就逝世了)。“叹世”,可见感叹的不是自己的遭遇,而是世事的艰难,在当时自然是战乱不断,或许一开始的“旌旆愁”,愁的不只是地势的高危,还有战事的频繁。“谁子”,是“谁氏之子”的省略,这是周围的人见一老人登楼感叹世事,在打听、询问他是谁。此时诗人刚刚流浪到夔州,人生地不熟,这一问,又勾起了他无限的悲伤。自己一生飘零,忧国忧民,到老无人能知,于是就在摇着满头白发回首应答的一刹那,有血泪在高空中飞散!世事的辛酸,人生的不平,浓缩在这一问一回之间。

尖峭的山城崎岖的小径,就连旌旗也在发愁,

孤孤单单若隐若现,耸立着一座飞腾的高楼。

云霾隔断连绵的山峡,群山犹如龙虎在静卧,

太阳环抱清澈的江水,波光仿佛鼋鼍正浮游。

扶桑西端的树枝,遥遥相对山峡高高的断石,

弱水东来的影子,紧紧连接大江长长的水流。

这个人究竟是谁,拄着藜杖感叹世事的艰辛?

血泪在空中飘洒,就在满头白发回顾的时候!

2002年9月

且抛心力作诗人

中国的诗运在唐宋之后就已完结,再也没有出现那种照耀千古的群星灿烂。之后虽然诗成了文人的标签,有才没才都要涂上一堆,一名高官死后大抵都要出本文集,充斥其间的是所谓的诗,但这一切已与诗毫不相干,与其说是诗的荣耀,不如说是诗的悲哀。但是真正的诗人总还是偶尔会出现的,让暗淡的文坛闪耀那么一下,而这样的诗人即使一生布衣、穷困潦倒,无权无势为他们的作品作广告,其诗的寿命却要比什么文公集久远。清乾隆期间的黄景仁(字仲则)就是一位这样的诗人,应试不第做不成官,为了谋生四处飘零,好不容易谋到县丞小职,还没赴任就病故,一辈子没过过官瘾,一生的事业就是写诗。但他对后代诗坛的影响之大,却是他的皇上,那位到处题诗糟蹋文物古迹,留下了几万首“诗”的风流天子所望尘莫及的。

黄仲则的诗,苍凉激楚,多愤世嫉俗之作,与乾隆的太平盛世景象似乎很不协调。唯物史观的评论家也许会认为这是诗人特有的敏感,已觉察到在盛世的表面下的重重社会矛盾。但在我看来,却不过是一位真正的诗人无法被世人理解,难以沟通而发的孤独抑郁之音,不管是什么样的时代,都是如此。

读高中的时候读郁达夫的小说集,其中有一篇即是《黄景仁》,故事情节都已忘记,引的诗中有两首却印象极深。一首是七古题李白墓,“采石江边李白坟……”最后两句是“但是诗人皆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当初获悉顾城的死讯,我还引了这两句悼念。另一首则是除夕二绝句:

千家笑语漏迟迟,

忧患潜从物外知。

俏立市桥人不识,

一星如月看多时。

年年此夕费吟呻,

儿女灯前窃笑频。

汝辈何知吾自悔,

枉抛心力作诗人。

一个人的孤独,也许是在最热闹的场合、别人最为快乐忘我的时候最容易感受到的吧。我自己是在喧嚣的舞场上,坐下来看着别人那一双双一起旋转的脚的时候,往往突然就被孤独感抓住,沉迷其中不能自拔,而许多诗也就是在这时候产生的。清代没有舞会,一年一度的除夕该是最热闹的时候了,然而在“千家笑语漏迟迟”的日子,诗人却悄悄地从中开始感到了尘世的忧患,而年年此夜,正是他最费“吟呻”的时辰。于是远离热闹的人们,来到“市桥”悄然独立,仿佛人世间再无别人,只有他自己了,猛一抬头,没有看到月亮,只看到一颗启明星,便把它像看月亮那样看了又看:“一星如月看多时”。有人爱看明月,有人爱看繁星,但恐怕没有什么人会把一颗星星看了又看看不够的吧。即使是天文学家,也未必有如此雅兴长时间地用肉眼“观察”一颗星。然而此时此刻相看两不厌,唯有一颗星,诗人的孤独、苦闷和希望(如果还有的话),便都体现在淡淡的一句“一星如月看多时”中,而用当代诗人的话说,便是“如果大地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光明/谁还需要星星/谁还会/在夜里凝望/寻找遥远的安慰”(江河《星星变奏曲》)。古今诗人的心是相通的。

而这种孤独苦闷,是难以为世人理解的,就连自己的儿女,也在一旁窃笑爸爸偏偏在最该快乐的时候“费吟呻”,于是诗人慨叹道:“汝辈何知吾自悔,枉抛心力作诗人!”说“吾自悔”,不过是愤慨的反话,其实是不悔,不悔到在除夕仍然在吟呻,而“作诗人”三字,更是表明了诗人的高傲。世上能有几人,敢说自己是在“作诗人”呢?两百年后,另有一位诗人,他不想做诗人,却想做英雄,到头来唱着《国际歌》上了刑场。他也有了感叹,在绝命词中写道:

廿载浮沉万事空,

年华似水水流东。

枉抛心力作英雄。

湖海栖迟芳草梦,

江城辜负落花风。

黄昏已近夕阳红。

这位诗人就是共产党人瞿秋白,其诗词受到黄仲则的影响由此可见。一个要做诗人,做成了,做得可以影响两百年后的诗人,“枉抛心力作诗人”不过是反语;另一个要做英雄,做得轰轰烈烈,最终却感叹“枉抛心力作英雄”。

我想,是真诗人的还是一心一意做诗人的好,那是皇帝和高官贵族千方百计想做也做不来的。

1995年5月

共度千年时光

现代人写古体诗词,好像都喜欢自己当注释家,甚至连讲究浑然天成的词,也会一句一句自己加上长长的解释,害怕读者领会不了“诗人”的妙句。结果自注往往是诗词本身的几倍长,作者的意思在自注里面表达无遗。读这样的诗词省心是省心了,却未免味如嚼蜡。没有了想象的空间,读诗还有什么意思呢?碰到这种把读者当傻瓜的大作,我向来是毫不犹豫地跳过去的。

古人写诗词,极少自注,更少加比诗词本身还要长的自注。对自己的诗词怎么解释,是读者的事,作者尽可以不管。如果读者能够有超出作者原意的心得,也无不可,而且那未必就不是诗本身的成功。诗无达诂,一首好诗的意味绝对不是靠自注来表达的。

让我们来看一首稼轩的婉约的词:

念奴娇·书东流村壁

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

地东风欺客梦,一夜云屏寒怯。

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轻别。

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

闻道绮陌东头,行人长见,帘底纤纤月。

旧恨春江流未断,新恨云山千叠。

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

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据说徽、钦二宗被虏北上时,曾经在东流村住过,所以历来的注家,便都说这首词就是写的这件事,抒发的是国家仇、民族恨。以这种读法来读这首词,倒会读得一头雾水,要怪辛弃疾怎么不学现代的“诗人”,每句都来点自注,告诉我们“轻别”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镜里花难折”,还要惊问“近来多少华发”。但是如果我们就词论词,就会发现这其实是一首怀念年轻时候的情人的情诗,而且我相信这就是作者的本意,并没有什么微言大义在里面。

为什么历来的词家不承认这一点?大概觉得如此儿女情长会影响辛弃疾作为词界的英雄豪杰的形象吧。鲁迅说得好:“无情未必真豪杰。”稼轩是英雄,也是性情中人。《青玉案·元夕》“东风夜放花千树”中,他能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意中人而“众里寻他千百度”,可见他很多情,甚至可能比常人还多情。倘是别人,转几下头不见了踪影就死了心,还会当真钻到人群中去找个千百回?他还有一首《南乡子·舟中记梦》,写的就是梦见过去的情人的。

所以,最可能的是,这是他在清明时节经过东流村时,在寒冷中孤枕难眠(“地东风欺客梦,一夜云屏寒怯”),回忆起自己年轻时在此的一段风流韵事,有感而作。以这个“中心思想”来读这首词,就变得明白如话,无须什么注释了。

这段韵事,以他因故离开此地而结束:“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轻别。”“轻别”两字,看似平常,其实沉重无比。当时只以为是平平常常的短暂离别,我或者只是回一趟老家,或者只是到外地办点事,你以酒饯行,看着我登船顺流东去。我虽然是依依不舍,却也没怎么看重,因为太年轻,不知道人生的多变,以为不久就能重逢。谁料得到这一去竟是永别,物是人非事事休,当我回来重温旧梦的时候,曲岸依旧,垂杨依旧,楼阁依旧,连燕子也是从前的燕子,然而你却不在了,为什么当时只是那么轻易地分别?真是“当时只道是平常”!

你到哪里去了呢?听说你去了如花似锦的东边,再也没有回来。每到夜晚,路过的人们经常能看到你对月相思,大概是想念着我吧。路人都看得到你,而我却看不到。我的旧恨是早已随着春水向东向你流去,还没流完呢,现在往东一看,云山层层叠叠,挡住了我企望你的视线,不由得又添新恨。恨,在文言文中是憾的意思,长恨歌就是长憾歌,并不是什么国家仇民族恨。“旧恨春江流未断,新恨云山千叠”,比起李后主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又深了一层,同为传诵千古的名句。

我们以后还能相见吧?也许会吧,不过到那时我们的青春早已逝去,成了无法摘折的镜中花。而你也会奇怪,我已经是白发三千丈了。

对这样的好词,所有的解释都是多余而苍白的,可以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读下去。而读着读着,就像在听一支小提琴曲,藏在心中的角落的情感,突然之间就被调动了起来,而你本以为它们早已被你遗忘。你恍惚之间已成了千年前的作者,在刹那间共度千年。

1995年4月

谁共我醉明月

《贺新郎》

绿树听鹈鴂。

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

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

算未抵人间离别。

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

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声名裂。

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