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正壮士、悲歌未彻。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谁共我,醉明月?
词到了辛弃疾手里,跟诗已没什么差别,一个特征就是大量的用典,用得勉强了,便被讥为掉书袋。这一首话别词,也用了一堆送别的典故:昭君出塞、陈皇后失宠别君王、卫庄姜送归妾、李陵苏武诀别、荆轲易水别,等等。落到现在的“词人”手里,恐怕就要自己加上比原词长几倍的注了,然而稼轩用来,却轻巧自然,不露痕迹。即使不知这些典故,一气读来,也可以感受到那种凄凉、悲壮的情绪。
词的上阕是凄凉的,写了三种鸟的悲鸣,用了三个名女人的离别,说的是“苦恨芳菲都歇”,如果这么一直写下去,未免就要有人嫌太娘娘腔了吧。于是在下阕便把笔调一转,改用英雄豪杰的“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生离死别,“将军百战声名裂”是悲愤的,“满座衣冠似雪”是悲壮的,只有在这种境地,方显出英雄本色。然而这一次的离别并非是北上抗金,其实倒是备受主和派的欺压而壮志难酬,是真英雄而无用武之地,用我的词来说,叫做“枉做英雄噩梦中”,梦醒之后,便又只剩下凄凉,所以便又回到了上阕的愁绪,抱怨起“啼鸟还知如许恨”来了。最后是轻轻一叹“谁共我,醉明月”,都说是莫愁前路无知己,这一去,却怕再也找不到可以一起做做英雄梦的人了。
1995年4月
英雄的诗和诗中的英雄
自古以来,诗中的英雄多,英雄的诗人少。在诗中发发英雄气概是很容易的,真上了战场,恐怕就得学习管仲,找个理由往后躲了。既是英雄又是诗人的,屈指可数。南宋词人爱做豪迈语,仿佛个个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本事,但真正词人合一,以英雄的诗人写诗中的英雄的,辛弃疾一人而已。
他首先是个侠客,年轻时跟随耿京在山东跟金兵打游击。不料有一叛徒杀害耿京投降了金兵,辛弃疾便带兵一路追杀叛徒,于夜间偷袭金兵大营,捕获叛徒回去正法,之后率兵几千人渡江归附南宋。他有一首《鹧鸪天》的上阕就是回忆这件事的:
壮岁旌旗拥万夫,
锦襜突骑渡江初。
燕兵夜娖银胡鞎,
汉箭朝飞金仆姑。
一堆僻字僻词,有必要解释一下。襜,音“掺”,就是围裙。娖,音“绰”,整理的意思。胡鞎是箭室。“金仆姑”是利矢。前两句是写自己当年率兵轻装渡江回归南宋,后两句回忆偷袭金兵大营的情景:金兵刚刚准备要在晚上整理银光闪闪的箭室,我军已早早地向他们射出了利矢。
然而南渡以后,他被委以闲职,除了曾经带兵镇压过茶农的起义,就没再上过疆场,遑论与金兵决战收复失地。他一再地上书献平戎策,却始终未被采纳,而年复一年,胡子已花白,还不如丢开国家大事,跟邻居们学学栽花种树吧。因此在下阕,便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叹息:
追往事,叹今吾,
春风不染白髭须。
却将万字平戎策,
换得东家种树书。
万丈豪情和满腔郁愤只能一吐于词中。他终于只能写写诗中的英雄了,那是国家的不幸,却是词坛的大幸。
1995年4月
欲将沉醉换悲凉
晏几道是宰相晏殊的小儿子,在年轻的时候过的是繁华温馨的日子,整日寻欢作乐,“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唱的都是这种靡靡之音,天真浪漫是个好孩子。到了晚年,阅历多了,悲欢离合也经历了不少,心境变得凄凉起来,词风也深沉多了。其晚年的词,以这首重阳怀乡之作为代表:
阮郎归
天边金掌露成霜,
云随雁字长。
绿杯红袖趁重阳,
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
殷勤理旧狂。
欲将沉醉换悲凉,
清歌莫断肠。
小晏祖籍临川,但生长于汴京,所以汴京才是他的故乡,这是他在外地思念汴京之作(“金掌”指承露的铜人,喻京都)。这种乡情,在词中是逐步烘托出来的,由轻而重,分了三层:
第一层是轻轻的、若有若无的一句“人情似故乡”。此处有佳人美酒,有热情待客的亲朋好友,似乎与故乡没什么差别,“人情似故乡”,但是只是“似”而已,而不是“是故乡”。一个“似”字,已透露出了那种在欢歌宴饮中悄悄涌上心头的乡愁。
然后是比较沉重的一句“殷勤理旧狂”。这是节日,就该有过节的样子,跟大家一样也要“兰佩紫,菊簪黄”。然而诗人告诉我们,他不过是在“殷勤理旧狂”,现在的疏狂不过是旧日的残余,还要费心费力调节一番才能表现出来,已经近于强颜欢笑了。一个“旧”字,表明了诗人现在实际上已不狂,那么现在的真实心境是什么呢?诗人在最后终于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悲凉!”然而他不愿旧日的疯狂真的不再有,不愿现在的悲凉永远地存在,所以他希望用沉醉来换掉悲凉,在醉中回到疯狂。偏偏歌女却唱起了忧伤的歌,所以他就请求她们“清歌莫断肠”了。其实一个“欲”字,一个“莫”字,已说明诗人本人也不相信悲凉是真正能用沉醉换得掉的,只是一相情愿要把它压抑下去,在这样本该欢乐的时辰暂且把它埋在心里罢了。而这种压抑是非常脆弱的,只要歌女的一声清歌,便全部崩溃。
1995年4月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蒋捷有一首《一剪梅·舟过吴江》,是大家都很熟悉的,好像还给后人谱成了曲,我曾经听人唱过:
一片春愁待酒浇。
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秋娘渡与泰娘桥。
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
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流光容易把人抛。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蒋捷词师承稼轩,风格多变,小令的通俗谐畅,深沉悠扬,更是得稼轩真传,在晚宋诸词人中无出其右者。近日翻《竹山词》,发现他后来把《一剪梅·舟过吴江》改成了一首《行香子·舟宿兰湾》: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送春归、客尚蓬飘。
昨宵谷水,今夜兰皋。
奈云溶溶,风淡淡,雨潇潇。
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料芳踪、乍整还凋。
待将春恨,都付春潮。
过窈娘堤,秋娘渡,泰娘桥。
改得并不好。“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放在最后,韵味深长,言已尽而意无穷,顿成千古绝唱。一搬到开头,就成了起兴的平常景语,毫不稀奇了。后一首比前一首字数多,内涵反而不如前一首。诗,实在是跟长短无关的,三言两语,给读者留下无穷无尽的想象空间,抵得上千言万语。清朝有位董士锡,不信这个邪,硬把小山的“落花人独立,微语燕双飞”拉成了一首《忆旧游》:
怅韶华逝水,万点胭脂,零乱成堆。
花面非人面,早芹泥送冷,独下空阶。
燕儿似惜花落,双影尚徘徊。
又暗雨如丝,和愁织遍,凄绝池台。
萧斋怨离阻,盼旧侣归时,与诉春怀。
泪眼无晴日,有当年笑口,知为谁开。
买欢剩买肠断,从此怕衔杯。
算好梦偏遥,东风惯带幽恨来。
洋洋百余言,跳不出小山那十字,把话说足说透,还不如小山那样轻轻地画出一幅淡彩画。这样的词,写它干什么?至于当代的“词人”,填着毫无灵气的词,还要自顾自怜加上比词还长的自注,更等而下之,不说也罢。
1995年4月
断肠芳草远
提起宋朝不让须眉的女词人,大家马上会想到李清照。在她之后,还有一位同样才气纵横的朱淑真。李清照算是有过美满的婚姻的,而朱淑真却是嫁给一位粗俗的市侩,鲜花插在牛粪上,满腹才情无人能解,终身郁郁,写下的词集名曰《断肠集》,其凄苦可以想见。倘生在现在,自可以上网招引情郎,在当时却只能利用元宵赏灯之时一会意中人,而这样的萍水之欢,第二年也就无处重温: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这一首《生查子》,也有的说是欧阳修写的。他一个大男人,哪会有这样的断肠声?我看是朱淑真写的。卫道士们大概觉得一个女人趁节日会情人有悖封建礼教,便给栽到了欧阳修头上。
这样的私会,也未必就是非常浪漫的:
恼烟撩雾,留我须臾住。
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
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清平乐·夏日游湖》
既已“睡倒人怀”,却还要强调是“和衣”而已,发乎情而止乎礼。那个时代的才女,实在是苦得很,倘是今天,就该是迫不及待地“解衣睡倒人怀”了。
即使是这样的时候,也并不多,大部分时间,只能独守闺房,在无名的相思中填写出这样凄婉的绝唱:
独行独坐,独唱独酌还独卧。
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
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减字木兰花·春怨》
我们现在是无灯可剔了,但那“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的悲哀,虽是在今天,仍可以深深打动身为异性的我等。
身在福中的秦少游,可以说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豪言壮语。而断肠中的朱淑真,却企望那朝朝暮暮而不可得:“何如暮暮与朝朝,更改却年年岁岁?”(《鹊桥仙·七夕》)辛弃疾有一首婉约的《南乡子》,记写自己舟中梦见情人的,最后是“只记埋冤前夜月,相看。不管人愁独自圆”。虽是愁,毕竟还是圆过了,而朱淑真却是望圆而不得,干脆感谢月亮的相怜:
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
——《菩萨蛮》
虽然也学着举杯消愁,却也只能更愁:
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
——《蝶恋花·送春》
其真挚自然,意境幽深,直追李易安。
这等才女,身死而魂不灭。千年后,她显灵了。清朝时有人设坛扶乩,一位士人问凶吉,降临的仙人却说不知。问她是何方神圣,答曰:“儿家原住小钱塘,曾有诗篇号断肠。”那位士人不知谁写《断肠集》,但从“儿家”两字推测是个女性,便接着问她的姓名,答曰:“犹传小字在词场。”便问是否是苏小小,回答说不是:“漫把若兰方淑士。”再问是否是李易安,她便揭底了:“须知清照异贞娘,朱颜说与任君详。”这几句答语,合起来恰好是一首《浣溪沙》。然后她又留下了半阕词飘然而逝:“转眼已无桃李,又见荼蘼绽蕊。偶尔话三生,不觉日移阶晷。去矣去矣,叹惜春光如水。”
我岂不知世上本无神仙鬼魂,不过我总愿意相信这事是真的。孤苦的灵魂,总该有个可以安慰后人的结局吧。
1995年4月
庭院深深深几许
有人问:你既然说“词读幼安”,怎么也读起朱淑真的词来了?真的喜欢女词人的词?真的喜欢,不喜欢的是那些大男人偏要扭捏作态唱花旦,装成女孩子填词作诗。
词不同于诗,要写得好,不必有深沉的思想,宽大的胸襟,反而以清新自然取胜。所以在古代,女才子写不好诗(诗人辈出的唐朝就没出什么女诗人),却往往写得一首好词。如果说辛弃疾是词的国王,李清照就是词的王后,其词才之高,在须眉中罕有其匹。可恨莲波写了那么多词话,偏偏同性相斥,提都不提这位王后,反而钟情于晏殊、晏几道之类半男半女的怪物,我替女同胞们来讨个公道。
但是我是男同胞,看到女才子的大作,脑筋便免不了往其容貌上打转。李清照这位古今第一才女,是否会是有才无貌呢?从她的词中自道来看,她即使不是绝代佳人,也称得上才貌双全,至少她对自己的容貌颇为自信。“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敢与鲜花比美,很有点“笑春风”的胆量。这只是暗写而已,她还有明写的“绣面芙蓉一笑开”,面如芙蓉。她还长着一双动人的眼睛:“眼波才动被人猜。”身材呢,是很苗条的:“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然而又不是黛玉一样的病蔫蔫,活泼得很,喜欢荡秋千(“蹴罢秋千”)。
自然,最不凡的是她的才气,连她的丈夫都自叹不如。她也自视极高,曾写“词论”,对前辈词人都颇有微词。那大概也是真的,婉约派的词人,本来就没有几个能望其项背,要等以后出来了辛弃疾,才以阳刚之气抵住了她的阴柔之音。既然世上无人可与比肩,她就只能去跟上帝对话了: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
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
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渔家傲》
“学诗漫有惊人句”,一点也不谦虚,人间无有其匹,便想去跟仙人们比个高低,真是心比天高——然而身为高贵,她嫁了一个爱她怜她、志同道合、官运亨通的好丈夫,妇唱夫和,其乐融融。
可惜,在她四十几岁的时候,金人大举南侵,她的美好生活至此结束,开始四处流浪,不久丈夫病故,她便在万恨千愁中度尽余生,词风大变,为我们留下的是悲凉的千古绝唱: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
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
——《武陵春》
“物是人非事事休”,红颜最终还是薄命。
1995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