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的火苗马上就要燃起,京城里到处都是鬼鬼祟祟的脚步声和交头接耳交谈的声音。吕禄因为郦公子的劝说,已经决定早一点回到赵国,过他的王爷生活。这样过了燥热的夏天,很快到了八月。一天,平阳侯曹窋作为御史大夫,恰好有事情去拜访吕产。正好遇到郎中令贾寿打从齐国回来,那贾寿顾不上一身风尘仆仆,也不忌惮吕产身份,劈头盖脸就把吕产一顿好说:“大王您不早点去封国,现在想走,哪里有路给你走啊?”他一五一十把灌婴与齐楚两国军队联合的事情报告给了吕产,说这些人都是想要剿灭你们吕家的,你还是赶紧入宫想对策吧。真是螳螂捕雀,黄雀在后,可巧这些话都让平阳侯听到了,平阳侯是曹参的儿子,曹参、萧何与刘邦,当年在沛县就是好兄弟。他听了这话,转身从吕产家出来,快马加鞭跑去告诉了丞相和太尉。
事情紧急,不想坐以待毙,就只能铤而走险。现在谁手里有南军和北军,谁就掌握了主动权。周勃也来不及考虑周全,马上出门,赶往北军大营,恨不得马上进入北军,不过,因为没有兵符,北军门口的哨兵就把他挡住了。
当时,是襄平侯纪通掌管宫里的一般符节,太尉没有北军的兵符,情急之下,就想让纪通拿着符节,假传皇帝诏令,让自己顺利进入北军当家作主。
兵分两路,另一路的间谍计中,太尉催促郦寄和典客刘揭再去劝说吕禄,他们两人继续在吕禄面前舌灿莲花:“皇帝命太尉主管北军,您还是赶快交出将军印,及早回封国去,否则可就走不掉了。”
千年以后,如果说吕禄与郦寄没有奸情,恐怕都让人不大相信。因为这个聪明一世的吕家老爷竟然就相信了这番话。他当即解下将军印交给典客刘揭,拱手把兵权交给了太尉。
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这兵权给盼来了,太尉拿到将印,恨不得仰天三声长啸,不过局势依旧不明朗,所以他压住狂喜快速进入军门,召集北军里的兵娃子,大声宣布了一个站队的问题:“想要拥护吕家的露出你们的右胳膊,如果愿意拥护刘氏的露出你们的左胳膊。”
这些兵娃子大部分年龄都不大,但是也不是傻子,知道一旦站错队伍会用生命来做代价。多少大将??着刘邦经历无数生死大战,千辛万苦夺得了天下,却被吕家享尽荣华富贵,素日里虽然没有急红眼睛,可也心情沉重,难以言说。军中将士们一方面都完全理解那些前辈大将的心,一方面还有不少老将曾经跟着周大将军在战场立过功建过业,有非常朴素的革命深情,最重要的是,大家伙既然知道了太尉的心思,还跟他反抗,那不是找死吗?因为这种种原因,那兵营里的士兵一起露着左胳膊,齐声说要拥护刘家的天下。
太尉就这样统领了北军。
不过,京都里还有一只具有震慑力量的武装队伍,那就是跟北军战斗力不相上下的南军。也多亏了平阳侯腿脚利索,他把口信带给了太尉周勃,可还没有告诉丞相陈平呢,于是又三步并作一步,跑去告诉陈平自己听到的绝密情报。陈平一想,大伙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同生共死,赶紧得找个得力助手去帮助周勃,掐指一算,平时革命热情最高涨,信仰最坚定,目标最明确的非朱虚侯莫属,于是派人召来朱虚侯,让他火速赶去辅佐太尉。
朱虚侯天不怕地不怕,也不怕死,把他放在革命最需要把门的位置最合适,太尉就让朱虚侯坚守北军军门,这边掌握了军队,那边皇宫里还有小皇帝需要挟持呢。平阳侯腿脚快已经被验证了,所以又派他去跟守宫门的卫尉下令:“千万不能让相国吕产进入殿门。”
保守派这里干得风生水起,吕禄在那里做安心当赵王的美梦,而相国吕产因为听了贾寿的真实汇报,急得火烧眉毛,想进入未央宫,把皇帝劫持了跟对头们谈判。可是来到殿门口,禁卫军却不让他进去,他来来往往,拖延半天,进不了宫门,不住地骂娘,这时候,他还不知道吕禄已经交出了看家宝贝、活命的本钱。
飞毛腿平阳侯看到吕产在宫门口走来走去,不停地骂骂咧咧,心想这可坏了,如果吕产最后获胜了,曹家也别想有一个活口。事情不成功,大家都会成仁,于是,他调转马头飞快跑去告诉太尉,未央宫门口发生了什么状况,大家正面临吕产的新挑战。
平阳侯跑得快,话说得急,太尉也被吓到了,害怕假如不能扳倒吕家,自己惹来大祸,赶紧派人找来朱虚侯,也不敢说去杀死吕产,只匆匆忙忙说了一句:“赶紧上未央宫保卫皇帝。”
朱虚侯虽然胆子大得没边,可是胆子也不能杀人,于是向周勃要求派一些小弟给自己,太尉掂量了一些,就给了他一千多人。有了指令,发了人马,朱虚侯豪气陡长,飞快赶往未央宫,远远就瞅到吕产被一堆随从簇拥着,貌似也很着急。
朱虚侯看吕产在宫门口急得来回转,没有办法进入宫门,就先扎在一边看热闹。但是,朱虚侯不是一个善于等待的人,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就觉得肚子饿了,需要进餐,要想吃饭,必须先要结束战斗,于是他二话不说,带着那一千多士兵杀向吕产。
吕产正在门口团团转呢,猛地杀过来一群人,惊心竦目,本能地逃走。宁静的宫中响起刀剑砍杀的声音、士兵的大叫声,一片乱糟糟的景象,吕产的随从强自从慌乱中镇定过来,掩护着吕产往宫外逃跑。也是赶巧,突然起了一阵狂风,那阵风有飞沙走石的威力,好似能把一切东西化为乌有,随从官员一片混乱,没有人再敢抵抗,呼啦啦四散逃走了。朱虚侯带着手下的士兵追赶吕产,一路狂追,一直撵到郎中令官府的厕所旁边,吕产的马被一箭射倒,吕产急忙往厕所里跑,朱虚侯冲上去结果了他。
朱虚侯跟吕产的火拼虽然惊心动魄,但是也就在那么一瞬间。刹那间就尘埃落定,朱虚侯杀死了吕产,他那一千个士兵个个膀大腰圆,孔武有力,在京城街上摆着,牛哼哼的,不说黎民百姓看了害怕,就是小皇帝身边的那些贴身侍从瞅着也胆战心惊,于是那些宫人赶紧揣掇皇帝,颁一道符节,犒劳生死斗的赢家,同时让他们赶紧回到北军。
吕产已经被自己干掉了,朱虚侯豪气陡壮,因为小皇帝也是吕家人扶持上台的,他对皇帝的节信根本不放在眼里。他想,只要夺取这节信,就能进入未央宫中,所以劈头就过来抢夺节信。不过,那个使者看他那形式,那杀人杀红的眼睛,就觉得这大爷肯定没有存着善心,所以怎么也不肯给他。朱虚侯抢不到符节,心里恼恨,恨不得一刀砍死使者,但是虽然被杀性抓住全身,意识还没有完全糊涂,知道没有名分的杀戮是死罪,所以,就跟那个使者打个哈哈,随着他的马车一起往宫里飞奔。凭着使者手里的节信,这辆车在宫里好像进入了自己家的后院,随意自如。
长乐宫的卫尉吕更始是吕家的一个重要角色,朱虚侯驾着马车,冲向长乐宫,也不说二话,看到吕更始手起刀落,砍下他的人头。就在这一小会儿,刘家这位侯爷,如猛虎下山,凶悍、迅速、坚决地发起攻击,一口气扫掉对方的两个主要角色。其心之狠,其仇之深,其手之快,不说长安城的百姓,尚且悠悠然在家里做梦,对此一无所知,就是热衷政事的满朝文武大臣,与宫廷走动密切的皇亲国戚,又有几个人知晓这瞬间的惊天逆转?昨天,吕家的王侯还冠盖满长安,高朋满座,无限风光,今天夜里就一个被人满街追杀,像狗似的被杀死在厕所里面,一个在这秋月皎洁的夜里,正踌躇满志,高踞皇宫深院,却被那都没看清楚的大刀结束了生命的憧憬。
锦绣前程随时可以夭折,春风得意前面也许就是满目苍凉,而另一方面,忍辱负重可能迎来柳暗花明,一败涂地以后可能是笑傲人生。没有谁想做哭泣的可怜囚徒,没有人愿意失败。可是世间纷扰,各为其事,各担其责,在你出生、成长、生活的那个环境里,也许宿命的丝早已织成周密紧实的网,把你死死地缠绕,扔进命运那无言而不停歇的河水里,浮浮沉沉,让你无法选择,无法摆脱,无法自救,而前方,总还有一块无法躲藏的礁石,那块礁石的名字叫死亡,它会带你彻底沉潜在河底。
吕产不是没有智商的傻子,吕更始也不是馄饨未开的公子哥儿,他们不愿意被朱虚侯逼着沉到生命的河底,可是人生这场演出,不能换角,更不能安排这一幕戏的结局,因为没有任何人有权力来作导演。人生如戏,吕家跟刘家的这场武打戏,只能留下比拼后活着的擂主,他不但可以斩钉截铁地杀死对手,而且能够接受无上的荣耀,然后把自己树立成万民景仰的丰碑,让后人凭吊。
很多时候,历史不过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谁是谁非,谁又能说得清?
吕家的两位侯爷已经去地底下找吕雉哭诉,不过,崇尚以实力说话的吕雉也无法给以安慰,在她的手上,不知终结过多少生命,她不会怜惜斗败后的灭亡,看到自己娘家与婆家的争斗,她只会愤怒,即使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她也拼着老命吐出一句话:务必掌握军权。可是娘家的这些侄儿、侄孙们没有她那份切己切身的感受,即使听过她的遗言,也没有真正明白那是经历鬼门关得来的警言,是从泪水、痛苦和绝望中摸索到的真理。
但是,吕雉刚硬一生,也不明白一个道理:没有哪一件值得知道的事是可以被教出来的,更没有什么语言可以让人成长、明智乃至获得无往不胜的能量。语言只能总结概括,传递自己的经验、感受,只有千辛万苦的经历才能锤炼人的筋骨,锻炼人的心智,磨炼人的意志,让人强硬到可以抵御命运附加给他们的任何苦难。这正如被人说烂了的一个比喻:温润如春的花房里长出的花朵,娇小柔弱,无所担当,在华贵富丽的宫殿里可以装模作样展现自己的美丽,一旦风狂雨骤,电闪雷鸣,它们都难逃枯萎憔悴的下场;而在粗糙的泥土里生长的大树,受过无尽烈日暴雨的问候,竭尽全力从地里汲取养分,却不让那暗黑的土地把自己束缚,努力挣脱出来,向上拔高的每一寸都锻炼出超群的能力,日日夜夜,从不倦怠,最后,才爆青成一株直指苍穹的参天大树。
所谓富不过三代,这不是一句古老的诅咒,而是人类社会物竞天择的一种必然趋势。经历过艰难跋涉,取得事业成功辉煌的父辈经常苦口婆心地劝导自己的后代,希望把自己那笔苦难得来的财富馈赠给子孙,让他们认识周遭锦衣玉食以外,这个世界的另一幅穷凶极恶的面目,但是大多数情况下却都是徒劳无功。那些公子哥儿、千金小姐也会为先辈的艰难岁月感动,为先辈的创业激情振奋,很多孩子还都修养良好、素质颇高,但是一生下来,他们就能沐浴太阳的光辉,在皎洁的月光下做着安宁的美梦,怎么可能完全明白祖先的感受?那是无数个日子里胼手胝足的生存挣扎,是含泪吞血埋葬想往的生命妥协,是在濒临绝境下反抗绝望得来的一线生机。说到底,失败是成功的母亲,不管是婚姻、职业还是政变,一个几乎从来没有经历失败、绝望与痛苦的人是没办法真正成长,在面临巨大的挑战时,抓住微小的机会,杀出一条血路。
刘家与吕家的这场政坛厮杀中,刘家的支持者中有一大批是经历过磨难、蛰伏在京城的强悍的战斗者,这些年来,因为吕雉的压制,他们悄悄卧在权力的角落,积蓄了大批的能量,现在因为政变这个机会,那蓄积的??量飞流直下,奔腾而出的气势直逼滔滔的黄河水。勇猛的朱虚侯就是一个其中最可怕的一个。他杀了吕更始,立刻离开皇宫,猛力抽打马背,一会儿就到了北军,把自己立的两件大功劳告诉了太尉。
太尉正心神不定地在北军军营里等待皇宫那边的消息,朱虚侯进了营房,脸上带着三分得意,眼里涌动喜悦的光芒,高声说:太尉,我已经把吕产和吕更始杀掉啦。太尉听到这话,把提溜到嗓子眼的心轻轻地放下去,抚摸着自己的那一把胡须,长吁了一口气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向朱虚侯施礼拜贺说:“吕家这些人中最横的就是吕产,也是我唯一害怕的狠角色,今天你既然把他杀死了,天下也就安定了。”太尉心里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那就是,我们合家上下几百口人也托您的福,全都能活下来了,为了我那三岁的小孙子,我也得对您多拜几次。
吕产被人道消灭了,南军也找人完全接收下来,京城彻底恢复到保刘党手里,陈平、周勃与朱虚侯们策划实施的这场政变,取得了毫无悬念的胜利。接下来,是后政变时代的故事,即使司马迁站在保刘党一边,用大义凛然的笔调宣布诛杀诸吕的正义和正当,也无法避开这一段血琳琳的历史记叙。
遂遣人分部悉捕诸吕男女,无少长皆斩之。辛酉,捕斩吕禄,而笞杀吕媭。使人诛燕王吕通,而废鲁王偃。壬戌,以帝太傅食其复为左丞相。戊辰,徙济川王王梁,立赵幽王子遂为赵王。遣朱虚侯章以诛诸吕氏事告齐王,令罢兵。灌婴兵亦罢荥阳而归。